第 42 章
纪寒铮拥着玉锦的胳膊抽出来,点了一支烟,烟火袅袅升起,他却不怎么吸,任由细白的烟灰一点点掉落在床头的小碟里。
“在里面的几天,我想了很多,命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呢?如果我没有考上一座不错的大学,是不是也会像梁少波这样,永远做一个地板阶层,永远没有向上走的可能?”
像是有什么浮在空中的泡泡突然被刺破了一样,玉锦恍然,她没料到纪寒铮会这样共情,是了,她差点忘了,他也出身贫寒,在太行山的重重包围中。而他是那样的聪慧,有着那样蓬勃而旺盛的生命力,有和谐稳定的家庭,厄运也没有来打扰他,他才能借着高考这个跳板翻过命运的大山。
可这么艰辛的路,才只是迈出了第一步,如果没有后来的好运气,又哪里会有少年得志的纪寒铮呢?
英英,是的,英英。从他们相遇的那一刻开始,他命运的齿轮才开始真正转动。
不知道以他的聪明,他的敏感,此刻有没有也想到那个名字?
纪寒铮见她不说话,抽出一只手,过来摩挲她的头发,“这个话题是不是太大了?”
玉锦将被子朝上拉,给纪寒铮盖住胸口,“聊聊蛮好的,毕竟每个人都时刻活在其中。”
他笑了笑,“那你说,我们两个算命好呢,还是命苦。”
她看向他,默了片刻,把头转过来,才淡淡地笑着说:“你命肯定不苦的,纪先生。”
纪寒铮苦笑一声,“我都差一点牢狱之灾了。”
“我觉得你还是比较幸运的,真心话。”她想了想,又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你是披荆斩棘的哥哥,过去那么辛苦都过来了,以后一定会更好的。”
纪寒铮擡身将烟头拧灭,对玉锦说:“男人身上责任重,特别是家底像我这样的,每迈一步都很费力很费力,跟幸运能扯上多少关系?我只盼着衰神别再来找我就行。”
玉锦思绪繁杂,说不出话来,默了半天,轻轻地说一句:“睡吧,不早了。你前一段一定没休息好,回来好好歇歇。”
纪寒铮一笑,“现在的情况还怎么好好歇呢,头发都要愁白了。”
玉锦安抚他:“也不能愁坏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窗帘透进来的微弱光亮中,她看到纪寒铮扬眉,他的脸棱角分明,像是一尊散发英气的雕像。“放心,就这么认命不是纪某人的特点。”
他滑入光滑细腻的天丝床单和凉被之间,不一会儿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梁少波的事,在恒信是一枚不小的炸弹。梁家还有寡母丶妹妹,在家族一干人等的怂恿下,几十口子人,隔三差五扯了条幅,到恒信的大楼前面静坐。梁父病重的时候梁家连钱都借不到,到这会子,见利眼红,连不相干的亲戚都出来了。前呼后拥地折腾了三个多月,总算如愿以偿,梁家拿到一笔不菲的赔偿,此事算是画上了句号。
彗星经过的时候,时常会拖着一条美丽的尾巴,星体过去了,尾巴却不知会扫着谁。
某一天,在恒信董事会上,石原突然痛陈纪寒铮的不是,指责他监管不力,导致公司蒙受重大损失,形象抹黑,纪寒铮一身污水,百口莫辩,会后一冲动,便写了辞呈,递交给董事会,石原也不挽留,干脆利落地在上面签了字。就这样,旦夕之间,纪寒铮卷包走人,离开了工作多年的恒信。
玉锦先是愕然,继而问他:“怎么办啊?”
“先走了再说,爷不受气。”纪寒铮换上了人字拖,工字背心,大花短裤,四仰八叉地躺在沙滩的躺椅上,完全一副破罐破摔的模样。
“我养你吧。”
他白了玉锦一眼,“你先养好你自己。”
玉锦吐舌,视频行业已经烂得不能再烂了,一个几万块钱的小标也有中等以上规模的公司来抢饭吃,可她不怎么着急,毕竟颓势谁也无法改变,倒是纪寒铮这个样子,她十分担心。他不指摘谁,也不表露什么不满情绪,越是这样,她越担心。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找一份写字楼的工作,我也换一个景气点的行业,我们两个人,三餐四季,简简单单,收入够用,身体健康,不也挺好的?”
纪寒铮看着天空,许久才说:“走着看吧,陌生的地方也不能随便去。”
一个月之后,事情有了转机,纪寒铮和一家康养公司谈妥了条件,这家公司的老板叫徐子谦,是纪寒铮到h省之后结交的第一个朋友。当时他们同时在恒信入职,一起找房子,合租在一起,无话不谈。干了几年之后,徐子谦看准市场空缺,从恒信辞职,跟别人合夥开了一家康养旅游公司,专门服务於那些从全国各地来h省休养生息的人,目前运转得还不错。虽然公司盘子小,跟恒信有云泥之别,但两人知根知底,贵在交心,一到公司,徐子谦就把其中一个基地交给纪寒铮管理。
地方呢,就在h省中部,叫天鹭山,在地图上并不是什么知名的存在,加上远离海滨,外省来的人甚少关注,可本省人知道,那儿坐拥几千亩原始热带雨林,层峦叠嶂,郁郁葱葱,是极为难得的天然森林氧吧。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近些年,去疗养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子谦这样信任我,我不能辜负了他。”纪寒铮说。
他整理出一个皮箱,对玉锦温言道:“走了啊。”玉锦点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满院的红红翠翠之间,那些松松垮垮的衣服和他的气质完全不搭,还是这样西装革履的好,男人一旦有事情做,真是改头换面一样啊!
纪寒铮这一走就是两个多月,刚去的时候,他接连发过几次照片,后来联系越来越少。如果不是隔两周还会和玉锦打打电话,那个悄无声息的样儿,简直要令人疑心他是不是遇到国外诈骗了。
小燃问玉锦:“你为什么要放他走?这个人就像在云彩里面飘着一样,你知道他明天飘到哪儿去?”
她现在已经是整形医院里颇为抢手的医生,胆大,心狠,手稳,什么项目都敢做,抽脂丶削骨也不在话下。位置一高,说话的底气就足了:“你们这叫什么日子呀,连个架都吵不起来,这有什么用呢,你找他难道不是为了互相陪伴吗?”
玉锦不发一言,她正在给热带鱼喂食,新养的各色鱼儿最近是陪伴她的新宠。
“不高兴你就去找他,骂他丶吵他嘛!”
玉锦终於平静地回覆:“我怎么不高兴了。再说,他是去工作,我去找他干嘛?”
透过玻璃鱼缸,小燃看她身形微弓,神情淡得不着一色,顿时气结得说不出话来。
倏忽一周。快下班的时候,玉锦接到一个电话,是赵欣桐的,她说,“我来海平了,见一面吧。”
半个多小时后,她们到了“方记”海鲜大酒楼,这是玉锦离开北方之后她们第一次见面,赵欣桐的模样让她大吃一惊。
记忆中的赵欣桐,身材高挑,肩膀略宽,喜欢穿款式各异的风衣,颜色在黑白灰和卡其色之间流畅切换,齐耳的短发浓密微卷,露出的耳垂上总是戴着珍珠或者镶钻的耳钉,这让她在英气之外多出了一抹女性的温柔缱眷来。她比玉锦大十二三岁,但资历很老,玉锦研究生毕业后去应聘的那家媒体机构,当时她是面试官,玉锦辞职离开时,她已经是稳坐副总编辑交椅多年的管理层。
可时光是怎么了,眼前的女人脸颊深深凹陷,憔悴得像是一片即将雕零的树叶,即便是最小号的风衣,穿在身上仍旧显得松垮,她太瘦了,已经清瘦到了极致,但是脸上的一抹微笑,依然淡定从容。
“我生病了,肺癌。”她淡淡地说。
在一次例行的体检中,在她的肺部外层发现了那些该死的小东西,手术很快就做了,这只是第一步,与手术遭的那些罪相比,放疗和化疗才是痛苦的n次方。她指了指自己的头发说:“都掉光了,现在是发套,能看出来吗?”
玉锦这才明白,为什么一直觉得赵欣桐的发型有些奇怪,但她只能装作很意外的样子,“没有啊,跟真的一样,你不说我一点都看不出来。”
赵欣桐点点头,衣服和发型是女人的盔甲,务必要保证它们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好好的。
说起来,玉锦有些愧对赵欣桐,不仅是愧对了她的赏识,就是离职的时候,玉锦也是悄悄的。那时候,她已经不归赵欣桐分管了,不需要去厚着脸皮找她签字,避免了一场尴尬,只是在手续都办完之后,她才给赵欣桐打个电话,说明了事情的原委,赵欣桐一声长叹,无言了许久,最后温和地说:“事到如今,路也走尽了,换个地方换换心情也不错。人生不易,那就祝福你以后一切顺利吧。”
回望数年的光阴,往事如海浪般澎湃而来,一幕幕历历如昨,可眼前的人都已经今非昔比了。
赵欣桐已经从常务副总编的位置上办了病退,这次是来h省疗养的,期待这里清新干净的空气能够让她大病初愈的躯体得到比在北方更好的滋养。
“你好吗?”她再一次提到这个问题。
怎么说呢,玉锦想了想,有保留地简单说了一些盛世景明的困境,但赵欣桐已经听懂了,她叹了口气,“都是一样的。我们都是平台上的小蝼蚁,行业下滑的时候,我们不可能扭转什么的。唯一寄希望的是,这个平台可以坍塌得慢一些,让大家有充足的时间去换赛道。”
玉锦恻然:“换哪儿呢,又有什么地方好做?”
赵欣桐早年离婚,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在国外读书后,就留在那里工作了。她一个人无牵无挂,倒是有些担心玉锦,眼光灼灼地盯着玉锦说:“你跟我有一个相同的毛病,就是太执着。看似柔柔弱弱的,其实内心固执得很。我经历这一场大病,生死也看淡了,现在才醒悟过来,太较真就是跟自己过不去,该放下的都要放下。你懂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