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
“王爷, 或许秋二姑娘她……”
左溢急急开口。
沈遇朝却不愿再听,打断他,“本王累了。”
左溢闭嘴, 将叹息声咽了回去, 低眉道:“是, 属下这就退下,王爷好生休养。”
门关上,沈遇朝轻轻摩挲着指尖花瓣。
就算再怎么伪装, 他也清晰地知道掩在这具皮囊下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花汁迸了出来,沾染指尖。
沈遇朝闭眼。
哪怕她曾被皮囊蒙蔽, 当她知道他的真面目, 那些爱意, 也会尽数收回。
没人,会爱上一个怪物。
……
秋水漪到正房的时候, 梅家两房的主子都在了。
“漪儿。”
两位舅母迎出来,一左一右拉着她的手, 仔仔细细地审察着她。
“舅母, 我没事。”
秋水漪安慰她们, “我好端端的呢, 一点没受伤。”
见她神色无恙, 邱氏与罗氏这才放下了心, 挽着坐下。
秋水漪悄悄将衣领往上提。
还好伤口不深, 当时二舅舅的注意力都在沈遇朝身上, 她又故意遮掩, 只当衣上的血是他的,才将脖子上的伤瞒了过去。
现下抹了药, 穿着立领的衣裳,外人根本看不出。
只是引得信桃信柳眼睛又红了一通。
寒暄过后,邱氏这才问起昨日经过。
秋水漪如实说了,不过隐去赵希平的身份,只道是有人见她衣着富贵,起了歹心,妄图拿她换取钱财。
梅家人这才切切实实松了气。
求财不可怕,就怕到时人财两失,他们真是哭都没地儿哭去。
好在人安安稳稳地回来了。
幸好遇见了端肃王。
梅之逸问:“说来,王爷怎么知晓表妹被抓到了何处?”
秋水漪摇头,“王爷只说他来洪梁办案,至於是如何找到的我,我也不知。”
涉及正事,梅之逸便不再开口。
秋水漪又问:“大舅舅,外祖母那儿……”
“放心。”
梅二老爷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摆手道:“你外祖母那儿还瞒着呢,只说你昨日累了,早早歇下,今日精神不济,便不去打扰了。”
梅大老爷道:“稍后记得去看看你外祖母。”
秋水漪一口应下,“漪儿知道。”
……
到寿安堂时,方老夫人正在榻上与小丫鬟玩叶子牌。
她眯着眼玩得认真,连秋水漪来了也不曾注意。
打完一局,这才拉着她在身侧坐下,调侃道:“不过出门玩了一日,竟歇了这么久。你娘在你这个年纪可是活泼得很,和你四表姐似的,整日念着出门。”
秋水漪惊讶,“娘年轻时竟是四表姐那样的性子?”
“可不是。”方老夫人面带回忆,“她呀,打小就像个野丫头,天天跟在你两位舅舅身后乱跑,回府时浑身都是泥,简直像个泥猴,气得我真想打她一顿。”
秋水漪忍俊不禁。
听长辈说父母之事,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她听得格外认真。
方老太太又道:“遇见你爹之后,你娘又装起了大家闺秀。那时你二舅舅还笑话她,说不准嫁过去之后,你爹知道了她的真面目,要告她骗婚呢。”
思及云安侯与梅氏的相处,秋水漪笑道:“我看,我爹分明是乐在其中。”
她趴在方老太太耳边悄声道:“他可听我娘的话了。我娘一装哭,我爹立马慌得找不着北。”
方老太太眉眼带笑。
无论什么年纪,听到女儿夫妻和睦,总归是欢喜欣慰的。
说了会儿话,见外祖母睡着了,秋水漪这才回了院子。
信柳信桃已经候着了。
“姑娘,奴婢打听清楚了,洪梁城医术最出名的,是回春堂的周大夫。”
“回春堂,周大夫。”
秋水漪喃喃。
外头骤然响起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一道身影风风火火地跑进来。
“表妹,你没事吧?”
梅芳晴跑得满头大汗,心有馀悸地问。
天知道,当信桃哭着跑回戏楼说姑娘不见了的时候,她吓得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在她身后,梅芳茹与梅芳竹也匆匆而来。
秋水漪敛了思绪,笑着打了招呼,“几位表姐不必挂心,我已经没事了。”
梅芳晴一屁股坐在她旁边,徐徐吐出一口气,“你昨日真是吓死我了。”
梅芳茹罕见地没念叨她的礼仪,叹道:“还好表妹无事,不然我后半辈子,恐怕都难以心安。”
梅芳竹脸上亦带着后怕。
秋水漪邀两位表姐落座,俏皮道:“二表姐若想补偿我,不如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梅芳茹问。
“我明日想出府一趟,劳烦二表姐帮我为舅舅舅母说说情。”
“不可。”
梅芳茹一口回绝,“你昨日才遭了一难,该好好在府中休养。别说我爹娘了,我也不答应。”
“可是……”秋水漪抚摸着平坦的小腹,面露苦色,小声道:“二表姐,我小日子快到了。往常这几日,真是疼得我恨不得一头撞墙上。听说回春堂的周大夫医术高明,我此次来洪梁,除了认亲,便是想去开副方子。”
站在一旁候着的信桃一脸迷茫。
她怎么不知道姑娘小日子来会腹痛?
梅芳茹很是纠结。
一侧安静坐着的梅芳竹道:“不若派人去替表妹取方子?”
“派人前去,总归没有自己去稳妥。”
秋水漪委婉道。
“也是。”梅芳茹叹气。
“不就是出府?二姐你怎么跟要送表妹上战场似的。”梅芳晴无所谓,“敢劫财的人总归占少数,若是只发生一次便心生恐惧,往后我们岂不是连府都不能出了?”
“三表姐说得是。”
秋水漪连连点头。
梅芳晴立即得意扬起下巴。
梅芳茹成功被说服了。
而邱氏也十分痛快地点了头。
……
翌日。
满树梨花如雪,枝头翠鸟清啼。
风吹动纱幔,如山岚云岫。
沈遇朝披发立在窗前,一手执笔,神色专注。
门外站了一人。
左溢低声禀报,“王爷,秋二姑娘出府了。”
“她……去了回春堂。”
沈遇朝一顿。
一滴墨落在宣纸上,晕染开来。
他唇畔带笑,将宣纸揉成团扔在竹篓中,重新取了一张。
“知道了。”
梨花纷纷,青年立在窗下提笔作画,分明是副极为赏心悦目的画卷,触上他的眼,却只觉这春日美景,也多了几分孤寂。
左溢压下心里的担忧,靠在门框上,擡头望着湛蓝天色。
……
周大夫真不愧是洪梁城最有名的大夫。
秋水漪排了许久,也不见前头长龙有何变化。
灰心丧气时,有一男子从她身旁走过,嘴里念念叨叨的,“什么药不能吃,竟然要我生吃天龙?什么庸医,就这,还自称是周大夫的嫡亲师弟呢,我呸。”
秋水漪心头一动,忙将他拦住,“这位大哥,你刚才说什么,周大夫的师弟?”
那男子侧目瞧了她一眼,面色瞬时好转,“姑娘要看诊?”
秋水漪微笑点头。
“这回春堂医术最好的便是周大夫,姑娘可要看准,别被骗了。”男子大倒苦水,“里头有个大夫自称是周大夫师弟,我心道周大夫医术高明,他的师弟定也不遑多让。谁知那却是个庸医,正经医道不走,偏走旁门左道,竟要我将一根活天龙生吞下去,得亏我性子好不与他计较,否则非拉他去见官不可。”
他后面说的话,秋水漪没怎么听进去。
这位周大夫师弟的路子,听着倒是和百里赫有些相像。
百里赫既然能为沈遇朝治伤,他的情况,说不准这位大夫也能知晓一二。
“这位大哥,多谢了。”
打断喋喋不休的男子,秋水漪对身后三位表姐道:“几位姐姐,我们去找那位周大夫的师弟。”
“能行么?”梅芳茹有些迟疑。
秋水漪指着长队,“反正今日也看不上诊,去瞧瞧也无妨。”
梅芳竹没什么意见。
梅芳晴直接拉着秋水漪进去,“那就走吧。”
“诶!”那男子懵了,望着四位姑娘进了回春堂,恼羞成怒道:“自讨苦吃。”
……
这位周大夫的师弟在回春堂有些名头,一问便知。
毫不费劲地找到地儿,秋水漪敲了门,“程玉程大夫可在?”
“谁啊。”
里头传来懒洋洋的一声,嗓音沙哑,似有砂砾含在喉间。秋水漪高声回:“我来看诊。”
里面的人打了声哈欠,“进来吧。”
“几位姐姐,你们稍等我片刻。”
进了屋,秋水漪反手将门关上,连带着信柳信桃一同关在门外。
留下几人面面相觑。
屋内残留着浓烈的酒味。
秋水漪轻捂鼻尖,目光梭巡一圈,准确无误地落在几案后歪歪斜斜倒在地面的身影上。
那人穿着一身陈旧褐衫,衣裳皱巴巴的,发丝凌乱,袖口处沾了几块污渍。
一张脸倒是格外俊俏又显得极为年轻,瞧着二十七八的模样,只是眉眼郁郁,耷拉着眼皮瞧了她一眼,有气无力道:“你又没病,看什么诊?”
只一句话,秋水漪便知这人定不是招摇撞骗之辈。
在程玉对面落座,她扬起唇,“我来,是想问程大夫一个问题。”
“有问题到书墅问先生去,找我做什么?”
程玉挥手赶人。
“程大夫不若先听我说说。或许,您会感兴趣。”
程玉单手托腮,食指轻轻在酒杯内沾过,无聊地在几案上画圈圈。
“行,反正也无聊,你说吧。”
“我想问。”秋水漪直起身子,认真道:“什么人,会在受伤后,瞬间恢覆伤势?”
“恢覆的伤口,又为何会在瞬息间裂开,此后循环不休。”
程玉动作顿住。
擡眸时,眼中带了震惊,语气加重了几分。
“苗疆药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