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沈遇朝记得,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
得知母妃受伤,他慌慌张张跑去,却被柳松清拦在屋外。
柳松清对他道:“阿朝, 母妃受了很严重的伤, 御医现在正在竭力救治, 你乖一些,等母妃好了再来,好吗?”
在幼小的沈遇朝心里, 柳松清就如同他的第二个父亲,一向对他言听计从。
听此一言,连连点头, 牵着奶娘的手, 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此后每日, 沈遇朝都会来一趟正房,扬着小脸认真问:“母妃今日好了吗?”
柳松清会蹲下身, 摸着他的小脑袋,笑着道:“没有, 阿朝再等上几日吧。”
沈遇朝便一脸失望地垂下头, 丧气离开。
等了一日又一日, 始终未等到母妃伤好。
在小小的孩童心里, 父母是最亲近的人。
父王外出征战, 沈遇朝能依赖的唯有母妃, 接连一个多月未曾见到母妃, 心里的焦虑几乎要化为潮水将他淹没。
躲在被子里哭了一场后, 沈遇朝擦干眼泪, 支走奶娘,准备悄悄溜进母妃的屋里。
他对自己道:只是看一眼而已, 他不会打扰母妃养伤的。
五岁的沈遇朝个子矮小,若是挡住那张玉雪小脸,扔进人群便与普通孩童一般,丝毫不会引人注意。
他成功避开下人们,躲在母妃窗外的草丛中,等待时机。
刚要翻窗而入,便听见里头传来声响。
母妃的声音一向是温柔的,哄他睡觉时,暖得像照在枝头樱花上的阳光。
此刻却极为尖利,含着十足的厌恶。
“不见!我说了不见!”
柳松清的嗓音响起,“玉柔,那毕竟是你的孩子。”
“什么孩子?”母妃放声嘶吼,歇斯底里道:“他身上流着沈朔的血,他是个孽种!孽种!我永远也不想再见他!”
沈遇朝有个小夥伴的爹在外面生下一个外室子,他娘天天在家里骂“狐狸精”“孽种”“小杂种”,听得多了,他也时不时在沈遇朝面前骂。
因而,他知道孽种是骂人的话。
小男孩心里既委屈又不理解。
他不懂,一向疼爱他的母亲,为何突然会骂他。
这段时日,因母妃受伤,他老实本分地待在家里,连怀书叫他出去玩都拒绝了。
为什么要平白无故骂他?
屋里的两人仍在交谈,沈遇朝却听不下去了。
他一向心高气傲,忿忿地抹去眼角泪珠,转身跑回自己的屋子。
母妃既然骂他,那他也不要再念着母妃了。
不见就不见!
那次后,他果真不再前往穆玉柔的屋子,整日与小夥伴招猫逗狗,除了偶尔念起沈朔,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变故发生时,他正在河边等待自己的小夥伴,却许久不见人影。
一转头,却发现穆玉柔站在自己身后。
沈遇朝眼睛一亮,转而忆起穆玉柔无缘无故骂他“孽种”,撅起嘴,虽极力掩饰,仍能看出正在生闷气。
他别别扭扭地问:“母妃怎么在这儿?”
一边拿小眼神去觑穆玉柔。
预想中母妃抱着他哄的场面并未出现,甚至不曾揪着他的耳朵骂他顽劣。
他仰着头,看见母妃向来含笑的脸此刻沈得犹如连绵不断的阴雨。
目光是他从未见过的阴鸷。
沈遇朝不知为何生出一丝惧意,脚步向后挪动。
这一动,仿佛将穆玉柔惊醒。
她面部肌肉松弛,尽力露出亲切的笑容。
“朝儿,多日不见,可有想母妃?”
即便在生闷气,沈遇朝心中仍将母妃视为自己最重要的人。
见母妃恢覆成往日里的模样,他立即欢欣雀跃道:“想了,朝儿可想母妃了。”
沈遇朝欢天喜地地扑进穆玉柔的怀中。
当时的他太小,并未注意到穆玉柔一瞬间的僵硬。
闻着母妃身上熟悉的味道,沈遇朝立马将小夥伴忘到了脑后,欢快道:“母妃,我们回家吧。”
“好。”穆玉柔垂眸,眸光晦暗,“我们回家。”
沈遇朝立即牵住穆玉柔的手,面色兴奋地向前走。
他以为能回到自己的家。
可他却走进了一间屋子。
一间困住他一生的屋子。
母妃强硬地喂他吃下一枚药丸,沈遇朝被苦得皱起脸,弯腰想吐,却被穆玉柔捂着嘴。
她弯着腰,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眼神不像看自己的儿子,像是泔水桶里的脏东西。
“松清说得不错,你身上始终流着我的血。沈家人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无论是沈丘还是沈朔,天资都是一等一的好。你也毫不逊色。”穆玉柔直起身,冷漠地撂下一句话。
“只要能从这里活着走出去,我便承认你是我儿子。”
话落,她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沈遇朝听不懂她在说什么,飞快跑过去,拍打已经被关上的门扉。
“母妃,母妃!你关我做什么?开门,快开门!”
小手将门拍得“砰砰”直响,外头却始终毫无动静。
沈遇朝气得一脚踹在门上。
“母妃!你回来!”
喊累了,他躺在地上,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困倦。
他慢慢闭上眼。
沈遇朝是被一股剧烈的疼痛唤醒的。
金尊玉贵的小世子,往日里破了皮都会使奶娘大惊失色,受过最严重的伤,不过是父王的一顿板子。
他从未承受过这样的痛。
痛得他蜷缩起身子,抱着自己大喊父王母妃,眼泪糊了一脸。
痛得他翻来覆去地打滚,稚嫩的嗓音中溢出极致的痛苦。
屋里早就被收拾了干净,没有任何东西。
他连发泄痛苦的途径都找不到。
只能大声嘶吼,妄图将痛苦驱赶出体内。
不知过了多久,熬过体内翻天覆地般的痛,沈遇朝瘫倒在地。
猩红的血与脏污不知何时铺满身下。
“嘎吱——”
门开了。
一缕阳光照了进来。
沈遇朝半眯着眼,期待地望了过去。
是母妃来放他出去了吗?
母妃肯定是因为他偷跑出去玩,才会这样惩罚他。
往后他一定乖乖听话,不惹母妃生气。
这样……母妃就不会再关他了吧?
门口并未出现他盼望的身影。
沈遇朝的眸光逐渐暗淡。
大眼睛里盈满了泪,溢出的泪水打碎了眸中光亮。
他哭得伤心,恍惚中,听见了轻微的动静。
沈遇朝睁开眼,瞳孔骤然紧缩。
他看见了数不清的蛇。
那些蛇游动身躯,仿佛受到了什么吸引,疯狂向他而来。
沈遇朝惊恐大喊,从地上爬起,色厉内荏地呵斥着,“滚,滚开,别过来,快给我滚开啊!”
“来人,快来人,有蛇,给本世子将它们赶出去,赶出去!”
他一边躲,一边崩溃大喊。
即便将喉咙喊破,始终不曾有人来看他一眼。
他喊到精疲力尽,一条蛇抓住机会,一口咬在他手臂上。
“啊!”
痛得沈遇朝再度发出一声破碎的喊叫声。
他的血对蛇类好似存在致命的吸引力,馀下的蛇蜂拥而上。
他被淹没在蛇群之中。
……
世人好似将他遗忘了。
他在黑暗里待了许久,无人与他为伴。
没有吃食,没有他爱的糕点,只有每日不落的一碗清水。
饿了抓起身侧蛇蝎的尸体塞进嘴里,忍着满腔的腥臭,一点一点将它们吞入腹中,再端起清水,一口灌下去。
他日覆一日,机械地重覆着一连串的动作。
锦衣玉食的生活对他来说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对母妃的期待,也彻底磨灭在这猪狗不如的日子里。
他想活下去。
他想活着等父王归来,带着他到那个女人面前,质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她……不是他的母妃吗?
天底下哪有娘亲,会这样对自己的儿子?
凭着这样的念头,他咬着牙,终究是活了下来。
直到那扇门终於被打开。
女人站在门口,火红色的裙摆被风吹起,如同一朵盛开的靡丽玉茗。
她温柔地注视着他,柔声道:“朝儿,你成功了,快到娘亲这儿来。”
沈遇朝楞了许久的神。
他慢慢从地上爬起。
地上堆砌了无数尸骨,恶臭熏天。
身上的衣衫早已不合身,歪歪扭扭地挂在身上。
他蓬头垢面,带着满身的恶臭,一步步走出了那间屋子。
跨出门槛时,他清晰地看见穆玉柔眼里的嫌弃,与她后退的步伐。
沈遇朝忽然想笑。
墙外骤然响起一阵喧天锣鼓声。
有人奔走相告,呼唤着道:“王爷回京了!”
“王爷带着蛮族头子的头凯旋了!”
欢喜声在一瞬间响彻整座京城。
“两年了,王爷终於赶走了那群蛮子!”
沈遇朝恍惚不已。
原来已经两年了?
父王走了两年。
他也……被关了两年。
擡起头,沈遇朝正对上穆玉柔皱起的眉。
她喃喃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沈默两息,穆玉柔对沈遇朝道:“跟我来。”
沈遇朝不动。
他看见了已经逼近的人影。
两年不见,父王的身形仍是那般高大,皮肤糙了些,下巴上遍布胡茬,邋遢得不似他记忆中温文尔雅的父王。
他大笑着快步向前走来,“柔儿,朝儿,两年不见,快让我抱……”
剩下的话戛然而止。
沈朔看见了一身狼狈的沈遇朝。
“这丶这是怎么一回事……朝儿怎么了?”
穆玉柔表情极不自然,声音干巴巴的,“朝儿调皮,不知在哪儿翻出这一身衣裳,偏要穿上。”
她屏住呼吸拉住沈遇朝的手,“朝儿,母妃说了多少次了,不准穿脏衣服,你怎么就是不听话。”
沈遇朝忽然狠狠甩开她的手,奔进沈朔怀里,委屈得仿佛一只受伤的小兽。
太久不曾开口,他说不出话,甚至哭不出来,唯有眼泪簌簌不停。
沈朔慌得不行,一边问他怎么了,一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沈遇朝指着门内,哭得无声又崩溃。
沈朔抱着他,不顾穆玉柔阻拦,跨入那扇门。
一片狼藉。
沈朔的脸瞬间沈了下来。
沈遇朝从他怀里退开,咬破指尖,抖着手,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写着:
她害我。
顺着他的方向,沈朔看见了面无表情的穆玉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