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由
沈朔带走了沈遇朝。
路上, 他只默默流泪,一声不吭。
沈朔脸色难看不已。
出了府,他才恍然间发觉, 府里多了许多陌生面孔, 曾经熟悉的脸早已遍寻不得。
他离开的两年, 到底发生了什么?
将沈遇朝安置在别院,沈朔正准备细细询问。
见儿子的目光落在别院下人摆上的糕点上,沈朔拈起一块递给他, 柔声哄道:“饿了?快吃吧。”
沈遇朝一把抢过糕点,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
沈朔瞧得心疼,“慢些吃, 没人和你抢。”
手刚放在沈遇朝背上, 他突然弯腰, 哇一下将吃下的糕点全吐了出来。
空气中弥漫着呕吐物的酸涩味。
沈朔急了,用袖子擦去沈遇朝嘴角的脏污, 高声喊:“来人,快去请军医!”
军医到时, 沈遇朝闭着眼, 一脸苍白地躺在沈朔怀里。
“看看世子到底怎么回事。”
沈朔焦声道。
军医将手搭在沈遇朝腕上, 凝神诊脉。
半晌, 他收回手。
“将军, 世子的身子并无大碍, 甚至比成年男子更为康健, 不过脾胃极弱。”
沈朔不解, “脾胃为何会弱?”
朝儿的吃食向来精细, 大多是些好克化的,他不过走了两年而已, 脾胃怎么就弱了?
军医查看着沈遇朝的呕吐物,面色忽然大变,“将军,这些东西分明是蛇蝎,是谁给世子吃了这些毒物?”
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玉面将军,此时的面色隐隐有崩溃之意。
他眸色晦暗,压下心里的愤怒,“此事本王定会查清,你先看看他的……”
沈朔举起沈遇朝的食指,动作骤然顿住。
他亲眼看见沈遇朝咬破了指尖,可此刻,他的手却完好无损,根根分明,如无瑕白玉。
沈朔周身气压骤降,眸底酝着风暴,风雨欲来。
在即将爆发的前一刻,他猛地闭眼,嗓音嘶哑道:“该如何给世子调理脾胃,你给开个方子。”
“是。”
军医点头称是。
……
沈遇朝醒来时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沈朔。
他怔怔地注视着他,似乎在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
沈朔欣喜道:“朝儿醒了?”
将沈遇朝扶起,令他靠在软枕上,沈朔端起床头柜子上的白粥,“饿了吧?先喝点粥。”
没有熟悉的腥臭味,也没有让他恶心的甜腻味。
沈遇朝缓缓张口。
沈朔一喜,舀起一勺白粥喂给他。
一碗粥下肚,许久不曾感受到的饱腹感涌上心头,竟令沈遇朝想落泪。
从那间遍布蛇蝎蟾蜍……等等毒物尸体的屋子里,大致可以窥探一二沈遇朝的经历。
因而沈朔并未问他遭遇了什么,而是温柔地抚摸他的脖子,心疼道:“是受伤了?还是不愿开口?”
沈遇朝张了张嘴,一个音节也不发出。
他沈默片刻,拉过沈朔的手,轻轻在他手心划过。
孩童柔软的指腹在布满茧子的粗糙掌心上划动,短短几个字,却令大殷战功赫赫的战神红了眼。
他无声道:我已经两年没说过话了。
轻轻将沈遇朝揽入怀中,沈朔哑声道:“没关系,父王陪你重练。还记得的刚开始学说话的时候,也是父王母……”顿了下,他接着说:“也是父王教的你。朝儿天资聪颖,能学会第一次,也能学会第二次。”
沈遇朝顿了许久,缓缓点头。
……
沈遇朝不愿待在狭小黑暗的地方,沈朔便带着他去郊外的庄子休养。
他闭门谢客,不问朝政丶不见亲友,一心陪着沈遇朝休养。
沈遇朝不开口,他不厌其烦地在他面前说话,引导他发声。
沈家军养了一群战场遗孤,担忧沈遇朝性子越发孤僻,沈朔从里面挑了两名男孩与他作伴。
沈遇朝提着笔,亲自为他们取了名。
一个叫左溢,一个叫尚泽。
军医开了药膳,他嫌弃厨子的手艺不够好,八尺高的男子龟缩在厨房里,举着薄薄的纸张,神情严肃地堪比研究军报。
他亲自给沈遇朝下厨,带着他下河摸鱼,上树捉鸟,跟着庄子上的下人们一同收庄稼,野得不似当朝亲王,倒像个寻常人家的父亲。
那是沈遇朝一生中记忆最为深刻,也是变故发生后,最为温馨的一段日子。
那日午睡醒来,身侧不见沈朔的影子,沈遇朝慌忙下床,光着脚匆匆跑出去。
掀开珠帘,他停在原地。
沈朔半躺在榻上,手上捧着一本书。
窗外有阳光打在他精致的侧脸上,如同神话异志故事里普度众生的神祇。
他举下书,朝沈遇朝招了招手,神色在阳光的渲染下,显得极为柔和。
嗓音温柔,一如往初。
“朝儿,快过来。”
沈遇朝忽然意识到,父王回来了。
他再也不会被关在黑暗里,再也不会被迫吃下那些恶心的东西。
往后馀生,他不会再做那样的噩梦。
沈遇朝缓步上前,站在沈朔身侧,张开了口。
嗓音带着许久未曾开口的沙哑嘲哳,又含了些许孩童的软糯,清晰十足地落下。
“父王。”
沈朔楞了许久,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猛地握住沈遇朝瘦弱的肩膀,颤着声音道:“朝儿,再唤一声。”
“父王。”
这一声比刚才的更清楚。
沈朔忽然就红了眼,一把将沈遇朝抱进怀里,笼罩住他瘦小的身子,喉咙里溢出喜悦的笑声,“好儿子,不愧是你老子的种。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做到。”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传出窗外,惊飞了树上栖息的鸟雀。
沈遇朝窝在父王的怀里,也跟着弯了眼。
以往的痛苦似乎随着父王的归来彻底消散,因而再见到穆玉柔时,沈遇朝一时竟未反应过来。
跟着庄上下人猎了一只灰兔,沈遇朝兴冲冲地跑去找沈朔。
“父王,我今日……”
话未说话,脸上兴奋的表情已僵住。
他听见了屋内传来的争吵声。
“朝儿前些日子状态不好,我一直不曾理会你。原以为这段时日你已有愧疚之心,会给我一个交代,可你看看,你如今的表情可有后悔?”
沈朔怒声质问:“他是你亲生儿子,究竟有什么恨,要让你这般待他?!”
“朝儿朝儿朝儿,张口闭口就是朝儿!”穆玉柔不甘示弱,呛声道:“当初成亲时,是谁说要对我好一辈子,如今眼里心里却都是儿子,可还有我的地位?”
“穆玉柔!他是你亲子!”沈朔怒不可遏,“你简直不可理喻!”
“儿子又如何?”穆玉柔冷笑一声,“他是我生下的,是我给了他生命,我想对他做什么,让他做什么,他没有权利拒绝。”
“可他是个人,他不是玩偶。你可知你的行为让他有多伤心?”
“那又如何?”穆玉柔漫不经心道:“我将他带到这个世界,他便该感恩戴德,对我言听计从。伤心?都是些无用的东西。”
沈朔缄默许久。
再度开口时,嗓音里含着极度的疲惫,“柔儿,你究竟为何会变成这番模样?”
“……我只是,想要一个理由。一个对朝儿这般残忍的理由。”
沈遇朝全身僵硬。
屏住呼吸,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屋内。
他也想知道,母妃为何要这样对他?
为什么对他这么残忍。
可穆玉柔却不再开口。
房门遽然从内打开。
穆玉柔皱眉睨了沈遇朝一眼,一言不发离开。
那道目光中的厌恶刺痛了沈遇朝的眼。
他不懂,为何一夕之间,母妃就变了。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在门外沈默了许久,沈遇朝跨门而入。
沈朔手里捏着一张雪白的帕子,上面用紫线绣了一朵兰花。
他垂着头,眸底痛苦与爱怜交织。
唯独没有恨。
沈遇朝认出,那张帕子是母妃亲手为父王绣的。
母妃未变前最爱兰,衣裳大多是些浅色的,上头总是绣满了兰花。走近时,能闻到自她身上飘散而出的兰花香。
而方才的她,一身裙衫红似火,衣摆绣了大朵大朵的牡丹,与他记忆中的母妃大相径庭。
可即便如此,父王依旧爱着她。
他只是想要一个解释。
幼小的沈遇朝清晰地认识到,父王在给母妃一个机会。
一个原谅他的机会。
这个机会很快就到了。
那次相遇并未对沈朔父子产生什么影响。
他们在庄子上,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平凡而温馨。
可穆玉柔的身影却不时出现。
她对沈朔忏悔着自己的恶行,梨花带雨地说自己错了。
沈遇朝冷眼看着,一言不发。
他知道,沈朔深爱穆玉柔,一定会原谅她。
果不其然,穆玉柔不过流了几滴眼泪,沈朔面上便浮现出心疼之色。
可想到沈遇朝,他硬生生将擡至半空的手臂收了回去,再度言明,若不给他一个解释,保证往后再不会虐待朝儿,他不会原谅她。
穆玉柔哭哭啼啼地跑了。
后来,她又来了许多次。
沈朔曾问他,可否原谅母妃,可愿意回去?
无数次,沈遇朝跟在沈朔身后,看着他注视着穆玉柔离开的背影,眸含不舍。
他小心地护送着她,生怕她在路上遭遇意外。
沈遇朝知道,父王总会原谅她的。
父王是他最重要的人,父王最重要的人,却不止是他。
他心里,始终念着母妃。
为了父王,他愿意回去。哪怕见到母妃,他会不受控制地胃里泛酸,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起那些恶心的东西。
沈遇朝缓缓点了下头。
沈朔露出笑,一把将他抱起转了个圈,“好儿子,你放心,有父王在,一定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沈遇朝唇角勾起一抹笑。
那时候的他觉得,父王开心,便足够了。
回去是件顺理成章的事。
穆玉柔再度前来时,不甚摔下了田埂,沈朔慌忙将她抱起,回了端肃王府。
离开之前,不知出於何种考量,沈遇朝没有带上左溢和尚泽,将他们留在了庄子上。
王府一切如旧,父王母妃和好如初,待他越发好了。
可沈遇朝却恍惚间觉得,一切都太不真实了。
即便母妃变回原来的样子,但事情已经发生,他们之间,再也回不到从前。
父王对母子间的隔阂无比忧心,母妃趁势对他道歉,摆了一桌子好菜,决定在宴上坦白一切。
沈朔欣喜不已。
无论如何,妻子无故虐待亲子,始终是他心底的一根刺。
如今这根刺能拔除,他自然心喜。
沈遇朝内心亦是激动澎湃。
母妃为何这般对他,是他心底的执念。
他迫不及待想弄清楚一切。
可当初的他们谁也不曾料想,喝下穆玉柔递来的参汤后,父子二人齐齐晕倒,不省人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