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朔
醒来时, 沈遇朝回到了那间关了他两年的屋子。
与当初的漆黑不见五指不同,此刻屋内灯火通明,数十只蜡烛一同燃烧, 亮得堪比烈阳, 灼得人眼角不觉落下泪来。
他手脚被缚, 麻绳结结实实地缠在身上,仿佛一只蚕蛹。
正前方,沈朔被架在木架上, 双手双脚用铁链绕了一圈又一圈。
沈遇朝挣扎着爬起来,奋力向前挪动,“父王!”
沈朔眼皮微动, 缓缓睁开眼。
他茫然地望着眼前一切, “朝儿, 这是怎么了?”
沈遇朝摇头,只一个劲靠近沈朔。
“你不是一直想要理由吗?”
静谧室内响起一道柔媚无比的女声。
干净无垢的地面落下一道黑影。
女人身姿窈窕, 美得仿佛一朵怒放的扶桑花。眉尾微挑,眼含秋波, 带着极致的妖媚之意。
她步履轻盈, 一步步走近沈朔。
红唇上挑, 徐徐吐出几个字, “我告诉你理由。”
望着眼前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妻子, 沈朔迷茫不解, “柔儿, 为什么?”
“为什么?”
宛如听见了一个笑话, 穆玉柔大笑出声, 笑声在封闭的屋内萦绕,如同一群被困在泥沼的春燕。
身陷囹圄, 无法自拔。
笑声骤然止住,穆玉柔揪住沈朔的衣领,眼角挂着讥诮,“你杀我亲族,灭我基业,还敢问我为什么?”
“柔儿,你在说什么?我何时杀你族人?”沈朔面色震动。
似乎认为穆玉柔在开玩笑,他想抚摸她的手,方动了一下,铁链发出一阵哐啷声。
沈朔无奈放弃,“遇见你后,我便将你视为此生最重要的人,如何会做此等令你伤心之事?”
“况且……”沈朔蹙起眉,仔细回忆,“我并未杀过穆姓人家。”
穆玉柔紧盯着他不放,神情似怨似恨,又带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怅惘。
眸色不断变幻,最终化为一抹坚毅的光。
她松开手,往后退了两步,烛火映在身上,仿佛世间光华照於一身。
秀气的下巴微擡,宛如一只高傲的凤凰。
“我并不姓穆。”
沈朔一怔。
穆玉柔冷声道:“穆乃是我母亲的姓氏,我本姓韩。”
“大祁之韩。”
沈朔周身一震,不可置信道:“你丶你是前朝皇室之人……?”
“不错。”穆玉柔道:“当年你父亲,名震天下的沈大将军,在金銮殿斩杀的戾帝,正是我父皇。”
“我的母妃在混乱中逃出宫,生下了我。”
“我本该是金尊玉贵的公主,受万人供奉,可因你们沈家,自幼颠沛流离,活得连条狗都不如,我不该恨吗?”
“还有你!”
穆玉柔指着沈朔,恨声道:“你趁我受伤失忆,将我带回沈家军,甚至与我成婚,生了下这个孽种。”
“沈家助纣为虐,帮着姓周的颠覆了我大祁,如此深仇大恨,你竟然让我生下了一个流有沈家血脉的孽畜。”
“沈朔。”穆玉柔一字一字道:“你该死。”
女人眸中含着滔天怒火,衬得眉目灼灼,艳光逼人。
说到恨处,她“唰”的取出腰间匕首,一刀扎在沈朔手心。
沈朔闷哼一声,额上布满细细密密的汗珠。
震惊过后,他试图与她讲道理。
“柔儿,戾帝暴戾不仁,天下百姓苦之久已……”
“你闭嘴!”
穆玉柔眸色猩红,阖上眼,拼尽全力挥下一刀,“何必将谋逆之事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你们,都是觊觎我韩氏江山的谋逆者。”
“父王!”
沈遇朝目眦欲裂。
两根光洁修长的手指躺在地上,血流滴落其上,如同染血的玉。
沈朔右手颤抖着,咬牙忍着痛,喘/气道:“柔儿,大祁已成过去,你为何不能放下?”
“灭国之恨,终生难忘。”
穆玉柔移开眼,冷漠地垂下睫羽。
“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你。”她缓步移向沈遇朝,在他恐惧的目光中,一把将他拉至沈朔身前。
“沈家人该死,但天资却是不错。”穆玉柔捏着沈遇朝的后颈,一手擡起他的下巴,“这个孩子,已经被我练成了药人。往后,他将成为我覆仇的利器。”
“穆玉柔!”沈朔低吼,失望而悲切,“他是你的亲生儿子!”
“覆国之路何其艰辛,别说是儿子,我连自己也能舍弃。”穆玉柔眸光骤厉,音量拔高,仿佛要将所有的恨全部泄出。
“沈家助周家灭我韩氏,我偏要让沈家子,夺他周氏江山。”
似乎想到攻占皇城那一日,穆玉柔笑得极为灿烂,容色极盛。
“放开我,我不要,我不要,你放开我!”
沈遇朝拼命挣扎。
穆玉柔死死捏着他的下巴,“由不得你愿不愿意。”
修长玉指抚上沈遇朝稚嫩的小脸,穆玉柔柔声道:“朝儿,你本是这时间最尊贵的血脉。可惜啊,却被玷污了。”
“来,母妃教你,如何一步步洗净你血液里的脏污。”
穆玉柔握住沈遇朝的手,不顾他的挣扎,将那把匕首死死塞进他掌中。
在她的指引下,那把匕首逐渐靠近沈朔。
沈遇朝大声哭喊着,“滚开,滚开啊,你不是我母妃,快把我母妃还给我!”
“我不是你的母亲,那谁才是?”
穆玉柔沈了脸,强硬地握着他的手往前一送。
“呲——”
刀刃刺破皮肉的声音。
沈遇朝全身一颤。
匕首扎入沈朔的胸膛,鲜红的血极快染红了他一身青衫。
他的父王面色苍白,望着他的目光却仍旧明亮温柔。
“不——父王!”
沈遇朝崩溃了。
他想丢掉匕首,可覆在他手背的力道,却如同一座无法跨越的大山。
他只能拼命扭动身躯反抗,哭喊声沙哑绝望。
他想抽出匕首,想捂住父王胸膛前的伤口,他想让那些刺眼的血消失。
可他什么也做不了。
沈遇朝哭到晕厥。
意识消失的前一刻,他看见父王勉强张唇,无声对他道:
朝儿,别怕。
……
沈朔没死。
那一刀并未刺中他的要害。
可自那日起,穆玉柔日日强迫他睁眼看着她如何折磨沈朔。
沈遇朝跪在地上哭求穆玉柔放过他。
可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穆玉柔如何削下沈朔另一只手的两根手指。
她用那把匕首,在沈朔手臂上割了无数道。
密密麻麻的伤痕遍布整条手臂,鲜血淋漓。
沈遇朝大声咒骂她,却得到一巴掌。
他被那一巴掌扇倒在地,脑子嗡嗡作响,嘴角溢出血迹。
怔忪中,有人叹息一声,轻轻将他扶起。
沈遇朝眼中迸发出极亮的光,他抓住来人,苦苦哭求,“柳叔,你救救父王,我求你救救父王吧。”
柳松清用拇指擦去他唇角血渍,并未答话,起身恭敬站在穆玉柔身后。
“公主,臣来。”
沈遇朝骤然怔住。
穆玉柔退开了去。
随后,沈遇朝看见,他敬重的柳叔,双手持着一把长刀,面无表情地砍向沈朔的双腿。
“啊——”
他的父王。
他高大伟岸,立下无数战功,保家卫国的父王。
即便受了再重的伤,也不曾流下一滴泪的父王,发出了痛苦的长啸声。
鲜血飞溅,眼前一片血红。
沈遇朝怔怔伸手,指尖沾染的血刺激得他几近眩晕。
那场酷刑仍在继续。
他们砍去了沈朔的双手双脚,将他塞进罐中。
沈遇朝觉得自己好似已经死了。
他的肉身在原地一动不动,灵魂却在拼命嘶吼。
他们怎能丶怎能这样对他!
从未有过的恨意席卷全身,周身血液都在沸腾。
他想,他想……
“杀了他。”
穆玉柔柔媚的嗓音如同鬼魅的引诱,环绕在他身侧。
“朝儿,什么时候杀了他,你才能走出这间屋子,成为我真正的儿子。”
丢下匕首,两人从他身侧掠过,仿佛一缕清风。
门扉阖上的声音拉回了沈遇朝的魂魄。
他疯了般冲上去,抱住沈朔哭叫,“父王,别睡,我求你别睡,醒过来啊!”
沈朔的头发上沾了血,一绺一绺的合在一处,狼狈不已。
他奋力睁开眼,想伸手擦去沈遇朝的眼泪,这一动,剧烈的疼痛席遍全身。
努力压制喉咙里痛苦的□□,沈朔抽着气,疼得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朝丶儿丶别丶怕,父丶王丶没丶事。”
沈遇朝哭得不能自已。
“哭丶了,就丶不丶是丶小丶男丶子丶汉丶了。”
“我不要做什么男子汉,我只要父王好起来。”
沈遇朝抱住沈朔的头,将脑袋埋进他脖子里,无助得仿佛一只受伤的小兽。
泪水混合着血水,彻底打湿了两人的衣裳。
沈遇朝再度被困在这间屋子里。
每日会有人为他们送上饭食。
沈遇朝会捏着筷子,一口一口地喂沈朔吃下。
他撕下里衣,为沈遇朝擦拭,身上的血渍。
看到他的伤口,忍不住涌出泪水。害怕沈朔察觉,沈遇朝快速低下头,让泪水从眼眶落下。
夜里,他们会紧紧依偎在一处,像在庄子上那般亲密地一同入睡。
可无论他再怎么努力,沈朔都如失了水的鱼儿,日渐憔悴。
眼中的光亮逐渐变为孤寂。
那日,沈遇朝照常给沈朔喂饭,他却怎么也不肯吃,只道:“朝儿,杀了我吧。”
沈遇朝双手一颤,碗筷劈里啪啦摔了一地。
“父王,你在说什么胡话?”
“这等生不如死的日子,还不如去死!”沈朔低吼,“朝儿,父王戎马一生,你忍心看我苟活吗?”
“不要,父王,我不要。”沈遇朝哭着拼命摇头。
“朝儿乖,杀了我之后,你就能出去了。这座府邸早就被控制,已经不安全了,还记得你有次调皮,偷偷从狗洞溜出府吗?”
“记得。”沈遇朝点头,泪流不止,“父王揍了我一顿,还把狗洞封了。”
沈朔笑道:“父王没封,狗洞还在。你从狗洞出去,去找林叔叔,记得跑快些,千万不要回头。”
“我不要,我不要!”
沈遇朝抱着头,背对着沈朔,蜷缩在一处崩溃大哭。
沈朔长叹一声,没再逼他。
二人冷战了许久。沈朔的精神气一日比一日差。
望着他消瘦的脸,沈遇朝忍不住红了眼。
他的父王,是翺翔天际的鹰,是驰骋沙场的英雄,是被世人敬仰的战神。
他不该如此狼狈而悲哀地活着。
这是穆玉柔对他的羞辱,也是他的耻辱。
沈遇朝抖着嗓子问:“父王,你会开心吗?”
沈朔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眸中迸发出许久未见的光亮,唇角上扬,露出一抹轻快的笑容。
仿佛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的人,终於见到了曙光。
“会。”
他温柔道:“朝儿,别怕,父王以你为荣。”
“我会永远陪着你。”
沈遇朝终於拾起了那把无人问津的匕首。
泪水在顷刻间淌了满脸。
他在沈朔含笑的眼中,将匕首送入父亲的脖颈。
那双璀璨明亮的眸子闭上的那一刻,沈遇朝的心仿佛也死了。
“后来呢?”
泪水不知不觉爬上了秋水漪的脸庞,她无暇顾及,哽咽着问道。
“后来?”
沈遇朝喃喃。
他没听父王的话去寻林叔叔,而是入了皇宫。
他跪在天鸿帝的面前,行尸走肉般,漠然地诉说着所有经过。
天鸿帝大怒,下旨诛杀穆玉柔等前朝馀孽。
随后,他放出端肃王遇刺身亡的消息。
全城缟素,祭奠一代战神的陨落。
办理完沈朔的丧事后,沈遇朝被天鸿帝接到了宫中。
他日日做着亲手杀死亲生父亲的噩梦,一日日活在痛苦中。
他自杀了无数次,单薄的身躯流出无数血液,却怎么也无法死亡。
浑浑噩噩地过了许久,直到天鸿帝出现在他面前。
他说:“穆玉柔未死。”
沈遇朝楞了许久,胸腔一阵阵泛着疼。
父王不在了,她怎么能没死?她怎么能活着?!
前所未有的恨意带给了沈遇朝生的希望。
两年前,他的母妃便已经死了。
那个叫穆玉柔的女人,是害他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他发誓,此生必取穆玉柔人头,祭奠父王的在天之灵。
自那以后,沈遇朝拼了命一般读书习武,成为天鸿帝背地里的一把刀,为他处理无数肮脏之事,也暗中寻找穆玉柔的下落。
如今夙愿已了,他也该去见父王了。
望着天,沈遇朝轻声问道:“你如今可明白了?”
他注定,是个弑父杀母,不容於世的。
畜生。
这条命因他们存在。
现在,他还给他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