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回家

秋水漪打眼便见停在岸边的船, 眼中惊讶了一瞬。

这么大的船,他是怎么在不引起祈云教的人注意的情况下开来的?

来不及细想,她忙扶着沈遇朝上船。

柳松清的那一剑险些刺中他的要害, 一上船, 沈遇朝的身体便往下沈。

秋水漪一惊, 险些与他一同跌倒,“沈遇朝?!”

尚泽正要去扶,却听前头的秋涟莹忽然尖叫一声, “阿牧!你怎么样了?”

他急忙搀扶住较近的牧元锡。

这一动,落后的左溢当即上前,架住沈遇朝, 沈声吩咐, “开船。”

“是。”

一名暗卫得了令, 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听到动静的信柳信桃跑出来,惊喜道:“姑娘!”

待见了秋涟莹, 更是睁大了眼睛,“大姑娘!”

秋水漪顾不上别的, 招手让二人来帮忙。

船上备了药, 给沈遇朝和牧元锡上完药, 船已经远离了那座岛。

眼见沈遇朝的呼吸逐渐平稳, 秋水漪松了口气, 一回头, 瞥见左溢和尚泽被划破的衣衫下露出的猩红伤痕, 忙道:“他这儿我守着就好, 你们快去上药吧。”

二人对视一眼, 略有犹疑。

信桃瞟了左溢一眼,直接道:“快走吧。”

路过二人时, 小声说了一句,“别碍着姑娘和王爷。”

听此一言,左溢与尚泽只好随她离去。

门被信桃关了一半,从外头正好能看清屋内情形。

秋水漪坐在床头,低头凝视沈遇朝苍白的脸。

半晌,她伸出手,指腹在他脸上轻触一下。

男人闭着眼,无声无息,任由她摆弄。

瞧了片刻,疲惫感从身体深处一阵阵涌上来。

这几日晚间在山上砍竹子,她都没休息好。

打了个哈欠,秋水漪矮下身子,趴在床边睡了过去。

睁眼时天色已经暗了。

案上灯烛散发着昏黄的光,既照了明,又不会影响她休息,停留在一个恰好的程度,想来应是信桃她们点的。

秋水漪望了眼沈遇朝。

他安静地睡着,若非胸前起伏,几乎教人以为他已经没了呼吸。

腹中发出一阵咕噜响,秋水漪捂着肚子,骤然觉得饿得有些难受。

她起身向外走去。

夜风顺着半开的门扉飘进来,鼻尖涌动着一股难言的气味。

秋水漪遽然一僵。

她擡手闻了闻手臂上的气味,顿时嫌弃地撇开头。

这种时候,她反而庆幸沈遇朝没醒了。

大步出去将门关上,秋水漪唤道:“信桃。”

“姑娘,奴婢在这儿。”

信桃应和着小跑而来。

“备水,我要沐浴。”

秋水漪深吸一口气。

这一吸,仿佛又闻到身上难闻的气味,她立即憋气。

“早就备好了,姑娘快随奴婢来。”信桃笑道。

随信桃回了屋,秋水漪飞快褪下衣物钻进浴桶。

温热的水裹满全身,舒服得她喟叹一声。

将全身上下洗了三遍,确认再没有别的味,秋水漪才擦干身子换上衣物。

天渐渐热了,即便是晚间,空气中也残留着热气。

换上信桃准备的薄衫,秋水漪刚推开门,便见秋涟莹牵着牧思川站在她门前。

少女的脸在夜灯的映照下如珍珠莹白,她明显也已经梳洗过了,水汽与淡淡的辛夷花香裹挟而来,笑着对她道:“漪儿,晚膳已经备好了,咱们快走吧。”

牧思川扬着小脸,笑意满面道:“秋姨快来,我都快饿死了。”

秋涟莹无奈点了下他的鼻尖,“你啊,就知道吃。”

牧思川笑嘻嘻地摇晃着她的手,脆生生道:“我还小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仅要吃,还要多吃些才对。”

惊奇地望着他的神色,秋水漪略略扬眉。

牧元锡和秋涟莹归来后,这小孩明显开朗了不少,眉间阴郁彻底散去。

这样也好。

秋水漪笑了笑,和他们一同去用膳。

念着姐妹二人这几日遭了罪,厨房并未准备太过油腻的饭食,但一眼望去,鸡鸭鱼肉也不少,真是难为他们这么用心了。

提起筷子,秋水漪问了句,“姐夫呢?”

无论什么时候,听到这个称呼,秋涟莹总免不了面色发红,眼含羞意。

牧思川抢答,“小叔叔在屋里。”撇了撇嘴,他嫌弃道:“他真没用,喝药要小婶婶喂也就算了,连饭都要等小婶婶吃完给他送去。”

秋涟莹的脸更红了,嗔了牧思川一眼,“小川!”

牧思川嘿嘿地笑,小胖手讨好地给秋涟莹夹了一筷子肉,“小婶婶快吃,这肉可好吃了。”

秋涟莹拿他没法,瞪他一眼,埋头吃饭。

望着两人的互动,秋水漪轻笑摇头,将鸡丝送入口中,细细咀嚼。

用完膳,秋涟莹提着食盒牵着牧思川回去。

多日未曾饱腹,秋水漪吃得有点撑,在外头消食吹了吹风。

回去时,馀光瞥见沈遇朝屋里仍旧只点了一盏灯,不由皱起眉,招来守在门口的尚泽,“他还未醒?”

尚泽摇头,“尚未。二姑娘不必忧心,王爷以前受过比这更严重的伤,都挺过来了,会没事的。”

虽说他体质特殊,可不是吃了百里赫的药吗?

还有,这次心愿了结,万一他……

不愿再深想,秋水漪忧虑地往屋内看了一眼,叮嘱道:“他若是醒了,立即来通知我。”

尚泽道:“是。”

满腹担忧地离开,回到自己的屋子,秋水漪躺在床上,原以为会睡不着,但大抵是这两日太过劳累,没多久的功夫便去见周公了。

出人意料的是,直到第二日黄昏,沈遇朝仍未醒。

这下连左溢和尚泽也坐不住了,一个下令全速前进,去最近的城里寻大夫。

一个将沈遇朝全身检查了一遍,多次确认没有致命伤。

可不知为何,他就是不醒。

秋涟莹带着牧元锡来看了他几次,他躺在床上,双眼紧闭,神色倒是安详。

因着这事,船上的氛围不免低迷。

入了夜,秋水漪将挤在沈遇朝房里的人全部赶了出去,坐在床畔,凝视他的睡颜许久。

伴着晚风,她轻轻开口,“你还不愿醒来吗?”

低眸注视着他的手。

五指修长,骨节分明,手掌宽大厚实,掌心遍布薄茧。

握着他的手放在颊边,秋水漪用脸颊蹭了蹭,低声道:“我等你。”

“不过……”她含笑道:“别让我等太久了。”

就着这个姿势,秋水漪趴在沈遇朝床边,直到入睡时,仍紧紧握着他的手。

她不曾看见,沈遇朝紧闭眼皮下的眼珠,轻轻动了一下。

……

秋水漪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

梦里光怪陆离,神啊鬼啊的,什么都有。导致她醒来时头脑昏沈,有些分不清真实与虚幻。

萎靡的精神在视线触及空荡荡的床铺时一下子震了下。

人呢?

秋水漪猛一下站起。

衣袍顺着身子滑落,掉落在她脚下。

一眼认出那是沈遇朝的衣裳,秋水漪抿紧了唇,一言不发出了门。

“沈……”

刚要出声唤人,伴着船上亮起的夜灯,她看见了坐在甲板上的一道模糊背影。

夜色浓重,他的身体隐在黑暗中,若非风吹起他肩后长发,仿佛一具风吹雨打,饱经风霜的雕塑。

满身的孤寂。

静静看了他片刻,秋水漪擡步走到他旁边坐下,轻声问:“醒了怎么不叫我?”

这一问,仿佛有生命力注入到沈遇朝体内,他动作极慢地转动脖子,看着秋水漪,温声道:“看你在休息。”

秋水漪撇撇嘴,抱怨道:“看我在休息,王爷不是应该把我放到床上吗?”

她伸出一只白嫩的手,娇声娇气道:“你看,把我手都压疼了。”

沈遇朝微楞,随后将她的手拢在手心,嗓音里含着些微笑音,“下次一定记住。”

秋水漪轻哼一声,“这才差不多。”

两人并肩而坐,一同吹着晚风。

望着眼前不见边际的黑夜,秋水漪轻声开口,“为何不愿醒来?”

沈遇朝缄默。

她并不催促,只是握紧了他的手,无声陪伴。

良久,沈遇朝擡头望着夜空。

万里无云,繁星点点。

他低低道:“我做了个梦。”

“梦见父王健在,母妃……母妃还是我的母妃。”

“我在院中练武,母妃在树下为和我父王做衣裳。父王守在她身旁,细心将荔枝剥皮,喂到她嘴边。”

“母妃瞪了他一眼,红着脸吃下那颗荔枝。”

沈遇朝的声音逐渐飘忽,“那个梦太过真实,真实到我沈溺其中,不愿醒来。”

包裹住她手的力道骤然加重,他道:“但听到你在唤我,终究还是醒了。”

“可是醒来后,我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这十来年,支撑我活下去的,是亲手送她去向父王忏悔。可是杀了她之后呢?”

携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沈遇朝侧眸看她,轻轻开口,“杀了她之后,我该做什么?”

望着那双漂亮桃花眼里充斥的茫然之色,秋水漪骤然心头一痛。好像整颗心都泡在酸水里,涩得不行。

她抽出手,扶着沈遇朝的肩,让他靠在自己身上。随后轻抚着他柔软的发丝,低声道:“你什么也不用做。累了这么久,你该好好休息。”

“休息之后,你喜欢什么就做什么,我们可以去城外钓鱼赏花,骑马打猎,登高望远。去看秀丽山川,长河落日。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

沈遇朝一时听痴了。

他仰头看着她,有什么东西在空荡荡的心里生根发芽。

秋水漪的脸在夜色中依旧如芙蕖清丽婉约。

素手轻抚他额角,她望着夜色含笑道:“不过在那之前,我们要先回家。”

回去,我给你一个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