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尽

自尽

一家三口赶到明辉院时, 秋涟莹刚被救下来。

少女闭着眼,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白皙脖颈上突兀地露着一条青紫色勒痕。

碧婉正跪在床榻前, 流着泪给她上药。

梅氏惊惧交加地喊了一声“莹儿!”哭着扑上去。

她一哭, 屋子里的丫鬟们一下便忍不住了, 垂首拭泪,屋内顿时一片嘤嘤哭声。

云安侯忍不住红了眼,对迎上来的府医林大夫道:“莹儿如何了?”

林大夫叹息, “好在救下及时,大姑娘如今已经脱离了危险。”

秋家大姑娘的事在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林大夫自然也听到了风声。

他在秋家待了这么多年, 可以说是看着秋大姑娘长大的, 她是什么样的人, 他最清楚不过。

可惜人微言轻,即便再怎么解释, 外人依旧认为他是因为受了秋家多年供养而狡辩。

“那就好,辛苦林大夫了。”云安侯真切道。

林大夫摇头, “侯爷不必客气, 现下这个情形, 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多谢。”云安侯泄出一丝哽咽, 送林大夫出门。

“我的莹儿。”

梅氏哭着抚摸秋涟莹的脸, 望着他颈子上的青紫, 心痛得无以覆加。

她侧头厉声道:“你们都是怎么照顾姑娘的?!”

屋内侍女瞬间跪了一地。

碧婉对着梅氏连连磕了好几个响头, 白皙额头上顿时变得红肿, 她止不住地流泪, 哽咽道:“都是奴婢的错,夫人罚奴婢吧。”

“你说。”梅氏咬牙,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碧婉强忍哭腔,“今早姑娘精神不错,午时过后说是想吃一合酥的糕点。奴婢以为她想开了,高高兴兴地出了府。走到半道突然意识到不对,慌慌张张赶回去时,院子里的丫鬟们都不见了,等推开门,便发现,发现……”

碧婉伏地而跪,显出哭腔,“发现姑娘上吊了。”

跪在她身后的侍女害怕地直抖,低低啜泣着,“碧婉姐姐走后,姑娘说是想午睡,伺候她睡下,姑娘便让奴婢们出去了。谁料丶谁料……”

她不住地磕头,哭着说:“夫人,都是奴婢的错。”

指腹拂过秋涟莹惨白的脸,梅氏闭了闭眼,“都起来吧,等莹儿醒来,说不准要怪我欺负她的丫鬟了。”

碧婉纹丝不动,侍女们垂首低声抽噎,也不敢动。

秋水漪走上前,轻声道:“你们都先下去吧。”

碧婉红着眼,“二姑娘,奴婢……”

“下去。”

是不容置疑的口气。

碧婉擡头,对上她面无表情的脸,不知为何,心头寒意丛生。

她擦干泪,慢慢站起,垂首低声道:“奴婢去给姑娘拿药。”

她一走,侍女们面面相觑,也跟着退出去。

“娘,姐姐留了信。”

秋水漪在梅氏身侧跪下,递出一张信纸。

梅氏接过,一目十行地扫下去。

【爹丶娘:

女儿不孝,让你们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这几日,女儿一直在想,我是不是真如他们所言,游走在男子间,蛊惑他们,玩弄他们的感情,是个祸国殃民的妖女。可回想我这十六年,虽骄纵,任性,却也挽救了不少生命。那些所谓的丶为我而死的男人里,有的被我救我,有的被我责骂过,有的只有几面之缘,有的甚至从未说过话。

我不认为自己有错。

可无数人都在告诉我,他们都是因我而亡,是我让那么多条命无故牺牲。我迷茫丶痛苦丶绝望。我想大声对他们说,我没错,却怎么也忘不掉那些辱骂谴责。

我一闭眼,眼前便好似出现了无数个熟悉或陌生的人,他们张牙舞爪地靠近我,在我身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我逃不了了。

爹丶娘,是女儿没用。如果我的死,能让爹娘丶兄长和妹妹免於一难,那我也算死得其所了。

原谅女儿的胆小懦弱,此生能做你们的女儿,是我之幸。

不孝女涟莹绝笔。】

梅氏将那封信揉成一团,握着秋涟莹的手泣不成声。

“莹儿,我的莹儿,你怎么这么傻啊!”

“娘。”

秋水漪眼睛一眨,一连串的泪珠砸了下来。

她抱住梅氏,感受着母亲温热而颤抖的身躯,抽噎着说:“一切都会过去的。”

梅氏反身抱住她,嚎啕大哭。

门外,云安侯静默而立。

听着妻女的哭声,他红着眼,垂在身侧的手握得极紧。

……

替秋涟莹上完药后,她仍未醒。

将哭到险些晕厥的梅氏送回正房,秋水漪正准备折回去守着秋涟莹,身后信桃骤然道:“姑娘,您要去哪儿?”

秋水漪恍然擡首。

她竟不知不觉走到了前院。

既然来了,便不着急回去了。

她道:“我想一个人走走,你们先回去吧。”

信柳和信桃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神中看出了担忧。

“姑娘,还是让奴婢……”

“我想一个人走走。”

秋水漪回身,一双眸子平静而坚决。

信桃咬着下唇,拉着信柳往回走,“好,那奴婢和信柳姐姐便先退下了。”

点下了头,秋水漪漫无目的地走着。

她放空思绪,什么也不想,等到耳畔嘈杂声起时,才一点点回过神来。

“妖女蛊惑人心,一定不能让她们活着!”

“杀了妖女!”

“秋家妖女滚出来!”

“哗——”

是泼水的声音。

紧接着,一连串的呕吐声叠起。

“好臭!谁把夜壶带来了?”

“臭死了!能不能对准了泼?都溅到我身上了!”

一股骚臭味从门外逐渐蔓延进来。

几个守卫的侍卫忍不住弯腰吐了出来。与此同时,门外有人叫嚣道:“再不把秋家两个妖女交出来,下次小爷泼的就不是攒了好几日的夜壶了!”

那人扯着嗓子叫嚷,“小爷这几日可是攒了不少大粪!”

此话一出,呕吐声更大了。

秋进白此时正在门内,闻言怒火滔天,对着门外怒骂,“你算哪门子的爷?你有本事泼,就等着本世子加倍奉还!”

那人怒了,“什么狗屁世子,不过是个缩头乌龟,有本事,你出来当着我的面泼我啊!”

“你敢不敢?”

“我谅你也不敢!呸!”那人似是往大门上吐了口唾沫,气焰嚣张道:“龟儿子,赶紧出来让爷爷看看你什么怂样!”

“哈哈哈哈,又怂又脓包的孬种!”

“你!”

秋进白自幼便是被当成云安侯府继承人教养的,师承大儒,同门也都是些世家子弟,虽也见过不少纨絝,但哪个不是人模狗样的?哪像这般粗俗无礼,一时竟处於下风。

他指着门外,气得直抖。

秋水漪面无表情地看着,眸色一点一点暗了下来。

她心里有一团火。

长兴伯夫人上门时,那团火便窜了出来,如今越烧越大,几乎将她的理智燃烧殆尽。

她想打开侯府大门,将那些听风就是雨的蠢货打出去。

她想揪出韩子澄和他幕后的柳松清,一刀刀刮下他们的肉喂狗。

垂在身侧的手极为缓慢地握成拳,指甲嵌入肉里,疼痛唤回了秋水漪的理智。

她擡头,望着万里晴空,一个念头越发清晰。

……

夜里,云安侯正和梅氏说着话,房门突然被敲响。

夫妻俩互相看了眼,梅氏道:“谁?”

“娘,是我。”

“漪儿。”云安侯披上外袍,将门打开,“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梅氏坐在榻上朝她招手,“漪儿,来娘这儿。”

秋水漪挨着梅氏坐下。

云安侯自觉坐上不远处的凳子。

“爹丶娘,我想带姐姐离开。”秋水漪直截了当。

“离开?”梅氏迷惑了,“这几日咱们府上处处都有人盯着,你和莹儿怎么离开?”

“我听说,这世上有一种药,吃下后便如死去一般,寻常大夫根本发现不了。七日后服下解药,便能醒来。”秋水漪道:“我和姐姐服下这药,对外便说我们自尽身亡,七日过后,爹娘再把我们放出来。到时,我便带她离开京城。”

梅氏眼睛一亮,激动道:“侯爷,此法可行。就照漪儿说的办。”

云安侯倒是没被喜悦冲昏头脑,谨慎问道:“漪儿,这世上当真由此奇药?”

秋水漪点头。

“你手上可有此药?”云安侯又问。

秋水漪被问得一噎。

见她这般反应,梅氏眼中兴奋褪去不少,“那我们该去何处寻此药?”

“三日。”秋水漪坚定道:“爹丶娘,给我三日,我一定能拿出这药。”

“漪儿。”梅氏握住秋水漪的手,“你老实告诉娘,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娘?拿到这药,可会於你有碍?”

“闺女,你别逞强。”云安侯也道:“此计不成,还有爹在。就算拼了爹这条老命,爹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和你姐姐送死。”

秋水漪轻轻摇头,笑着说:“没事,爹丶娘,你们放一万个心,我绝对绝对不会有事的。”

见她不似说谎,梅氏便放下了心。可一想到两个女儿往后将要离开她,一颗心便酸涩不已,眼泪又忍不住涌了出来。

她心里恨得不行,“大祁江山分明是戾帝自己作没的,凭什么要算到我女儿头上?”

“娘,您别哭。”秋水漪靠着梅氏的肩,轻声道:“往后,我会想办法来看您的,或者,您来看我们也行。”

梅氏拥着秋水漪,一边流泪一边点头。

辞别爹娘,刚跨出院子,久不闻声的系统陡然道:【宿主,你确定要用十年寿命换两颗假死药吗?】

秋水漪毫不犹豫,【确定。】

系统一时没做声,过了片刻,它似乎叹息了一声,【那可是您辛辛苦苦攒的寿命。】

往日最在乎寿命的秋水漪此刻却显得无所谓,【这次不也是一次危机?说不定,度过这次危机之后,系统能给我更多奖励。】

系统停顿片刻,【假死药申请时间为三日,请宿主努力活下去。】

秋水漪笑了声,【当然。】

她每一日都在努力活着。

只是……

秋水漪擡头望着天边明月。

你现在又在哪里?

我何时,才能再见你一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