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死
东方第一缕阳光跳出山峦时, 秋涟莹醒了。
她平躺在床上,睁着眼呆呆地看着头顶床帐,说不出是茫然还是绝望, 以或者两者皆有。
脖子上火辣辣地疼, 疼痛之中又掺着一股清凉, 鼻尖能闻到浓烈的膏药味。她如同一个木偶人般安安静静地一动不动,没发出一点声响。床幔之外守夜的侍女竟一个也未察觉。
日光顺着窗子爬进里间,将光线昏暗的屋子照得极为亮堂。她听见窗外有鸟栖息在树上, 引颈高歌。听见侍女们起身的动静与低低的交谈声。
听见侯府外小贩的吆喝声,与那浪潮一般,散不尽的怒骂声。
有人推开门, 脚步极轻地走来掀开她的帐子。
“姐?”
是惊喜的语气。
她偏过头。
秋水漪立在窗前, 目光欣喜而温柔地注视着她, “姐,你终於醒了。你可把我们吓死了。”
秋涟莹忽然就哭了出来, 豆大的眼泪从眼角溢出,打湿了鬓发。
“怎么哭了?”秋水漪轻柔地为她擦去泪水, 语气温和, 毫无责备。
秋涟莹一笑, 又是一滴泪落了下来。
她泪眼朦胧, 哽咽出声, “见到你, 我高兴。”
死过一次才知道, 她舍不得。
舍不得离开父母, 离开哥哥妹妹。
舍不得离开阿牧。
舍不得离开这人间。
虽然艰难, 但她会努力活下去。
“漪儿。”秋涟莹嗓音嘶哑,“我不会再做傻事了。”
秋水漪轻轻默了下她的头, 感受着掌下柔软的发丝,笑道:“好,我们都会平安无事。”
……
云安侯跟随大臣们入了正清殿。
往日里与他关系不错的朝臣皆避着他,生怕惹了一身腥。
云安侯面不改色,步履稳健。
跪拜完天鸿帝,胡公公在上方喊了声,“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陛下,臣有本奏。”
看清说话的是何人,云安侯眼皮一跳,有种不详的预感。
虞侯身着朝服,直挺挺地跪着,嗓音铿锵深沈,“秋家女蛊惑人心,害了我大殷数个好儿郎,还请陛下下令,赐死秋家女。”
云安侯头皮一麻,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这些时日,朝上最多是要处置秋涟莹和秋水漪,这还是第一个要赐死的。
未等云安侯反应过来,又有几个人影站了出来,齐声道:“请陛下赐死秋家女。”
仿佛阴了许久的天终於有雨滴落了下来,紧接着,大雨倾盆而下,稀里哗啦砸在摇摇欲坠的茅草屋上。
朝上瞬间跪了大半,声音似要掀开屋顶。
“请陛下赐死秋家女!”
“请陛下赐死秋家女!”
“赐死秋家女!”
云安侯慌不择乱跪下,高声道:“陛下!臣之女绝非什么妖女!虞侯之子等人的死与她毫无干系,还请陛下明察秋毫,留她一命。”
“云安侯!”虞侯恶狠狠地看过来,咬牙恨道:“你敢说,我儿子的死与你女儿毫无干系?”
他冷笑一声,“我知侯爷疼爱女儿,但她害的可不止我儿子一人。如此淫/荡下/贱的妖女,我看就该活活烧死!”
“虞侯!”云安侯怒道:“我女儿冰清玉洁,你嘴巴给我放干净些!”
“冰清玉洁?真是笑话。”另一大臣讽刺一笑,“若真冰清玉洁,岂会勾得这么多儿郎为她而死?说她苏妲己在世也不为过。”
“陛下,若放任秋家女逍遥在外,说不准将来还会有多少儿郎死於她罗裙之下,请陛下赐死秋家女。”
“陛下,太子殿下与秋家女有情,殿下若被她蛊惑,我大殷威矣!”
“为了大殷江山,请陛下赐死妖女。”
“赐死妖女!”
无数道声音齐齐涌来,云安侯额角青筋直跳,他匍匐在地,“陛下,臣愿放弃爵位,带着家小远离京城,请陛下给她们一条活路吧。”
眼泪早已从眼眶里涌出,云安侯身下大理石铺就的地砖蓄积了一小滩水渍。
他哽咽着,一声比一声悲切,“请陛下饶她们一条生路!”
朝内肃静不已,唯有他低低的泣声。
天鸿帝居高临下地将众位大臣的神色收入眼底,落在云安侯身上的目光威严而冷漠。
云安侯喉咙吞咽一下,“陛下……”
“陛下不可!”
一人跳了出来。
天鸿帝淡淡道:“徐卿有何高见?”
徐大人高昂着头颅,振振有词,“陛下,云安侯之话不可信。倘若让他带着妖女离京,焉知不会有百姓受她蛊惑?陛下,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啊!”
云安侯恨得咬牙。
徐治!
这个小人!
未出事前,跟在他身后一口一个侯爷亲切地叫,如今他女儿出了事,竟落井下石。
云安侯紧紧握着拳头,忍下满腔的怒火。
“既然如此,那便……”
天鸿帝出了声,云安侯猛地擡头。
话未说完,殿外骤然响起一声急促地“报。”
天鸿帝皱了眉,并未怪罪,反而道:“让人进来。”
一名浑身带血的小兵跌跌撞撞入了大殿,伏跪在地,凄怆嘶吼,“祈云教以前朝后裔之名率众起义,代州失守,刺史殉国!”
朝堂之上有一瞬的寂静,旋即,宛如一滴水入了油锅,瞬间沸腾。
徐治趁机跪地,高声大呼,“陛下,妖女一出,前朝馀孽便率众作乱,这说明秋家女祸国啊!”
他悲怆道:“若放过妖女,我大殷江山迟早要亡!”
“徐治!”
云安侯目眦欲裂。
“臣恳请陛下赐死祸国妖女!”
虞侯率先响应。
大臣们齐刷刷跪下,“请陛下赐死祸国妖女!”
忠国公对着云安侯摇头叹息一声,随之跪下。
云安侯双眼含泪,喉间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
小兵不知发生了何事,沈浸在悲愤中的思绪一顿,朝前后左右扫了几眼。
他听见高座龙椅上,贵不可攀的帝王低沈的嗓音。
“秋家女祸国殃民。”
“赐死。”
话音刚落,云安侯便瘫软在地,目光呆滞。
……
醒来后撑着精神和秋水漪与梅氏说了几句话,秋涟莹便睡了过去。
守在床边,梅氏的手在秋涟莹身上轻轻拍动,像年幼时哄她入睡那般。
“你姐姐小时候可调皮了,整日不是爬树便是疯跑,我早晨给她穿好的衣裳,还没到午时便浑身脏兮兮的,跟个小花猫似的。”说到秋涟莹幼年时的调皮模样,梅氏眉间温柔无比,“晚间入睡总是不老实,粘人得很,非要人陪着才肯入睡。”
秋水漪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应一声。
手背覆上一抹温热,她轻转了眸子。
梅氏握着她的手,轻轻和秋涟莹的放在一起,目光柔和又悲伤。
“漪儿,是娘对不住你。”
“好端端的,娘说这个做什么?”
梅氏紧紧握着姐妹俩的手,眼泪一滴滴落在上头,烫得秋水漪不自觉一缩,却被梅氏用力抓住。
“娘没用,十六年前护不住你,十六年后,同样护不住你。”
“往后娘不在身边,你们姐妹要守望相助,照顾好自己。”梅氏呜咽着。
秋水漪心里难受,靠到梅氏怀里,低声道:“娘,我们会的。”
“那就好。”梅氏收回手,擦干眼泪,努力扬唇,“娘定会找机会……”
“你们干什么?这是云安侯府,不能进!”
外头骤然喧闹,秋水漪和梅氏一同向外看去。
发生了何事?
母女俩出了明辉院,迎面见一群身着金甲的男子手持利器闯了进来。
为首之人,赫然是大名鼎鼎的金吾卫统领祝泽兴。
“祝统领,你这是何意?”梅氏寒着脸质问。
祝泽兴持刀而立,神色肃然,扫了梅氏身后的秋水漪一眼,冷漠道:“侯夫人,陛下口谕,赐死秋家女。”
梅氏浑身一震,失声道:“不可能!”
“陛下在朝堂上亲口下的令,夫人若是不信,大可询问侯爷。”
祝泽兴冷声道:“来人,将秋涟莹和秋水漪拿下。”
两名人高马大的金吾卫从队伍中走出,朝着秋水漪而去。
“滚开!”梅氏挡在秋水漪面前,身体在颤抖,却连一寸也不曾移动。
“我要见陛下。”
祝泽兴:“夫人若想见陛下,大可递帖子入宫。但夫人若是不让开,那便是阻挠本官办案了。”
“办什么案?”梅氏昂着头,恨恨瞪着祝泽兴,“我女儿什么也没做错,陛下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便要将她们赐死?!”
“云安侯夫人。”祝泽兴沈下脸,“你若是再不让开,当心本官误伤了你。”
“你只管来!”梅氏不为所动,眼神凶恶得仿佛一头护崽子的母狼,“我怕你不成?”
祝泽兴冷冷牵了下唇,“将秋水漪拿下!”
两个金吾卫不顾梅氏阻拦,直直朝着秋水漪伸手。
“滚开!别碰我的女儿!”
梅氏抱住秋水漪,疯一样对二人大喊。
与此同时,有另有几名金吾卫冲进屋去,里头响起丫鬟们惊恐的尖叫声。
很快,衣着单薄,面色苍白的秋涟莹被拖了出来。
这般大的动静,她竟然也未醒,双眼紧闭,无知无觉地任人拖拽。
“莹儿!”
梅氏撕心裂肺地大喊。
“放开姑娘!”
碧婉从屋里冲了出来,满脸泪痕地朝一名金吾卫扑去,抓住他的手,张嘴便是一口。
“嘶。”
那人吃痛,手上力道一松。
信桃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小牛似的莽上去,跟着碧婉有样学样,狠狠咬在另一人腕上。
“啊!贱/婢!”
那人反手便是一巴掌,将信桃整个人扇倒在地,脸上瞬间起了红肿。
秋涟莹如飘零的落叶,毫无气息地倒下。
“信桃,姐!”
秋水漪满脸担忧。
“莹儿!”
梅氏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开两个金吾卫,护着秋水漪奔了过去,连同她将秋涟莹一同护在怀里。
祝泽兴瞥了眼秋涟莹。
拉扯间,她领口微微松开,露出脖子上的伤。
微微蹙了下眉,他下令,“动手。”
“你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