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心
“情蛊?”
“这世上, 当真有这种东西?”
大殿之上,帝王深沈的话音低低响起。
胡公公赔笑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且数人亲眼所见, 那几位公子体内确实有蛊虫, 想来应是真的。”
天鸿帝冷笑一声, “万足之虫,死而不僵。朕早晚有一日,要将这些前朝馀孽斩杀殆尽。”
胡公公笑容几乎挂不住。
这些年来, 他或多或少也猜到了沈遇朝身世的异样,陛下口中的前朝馀孽,可包括他?
他侄儿可还在沈遇朝麾下做事呢。
他是个阉人, 这辈子都与儿女亲缘无缘。可他前一阵子才找到去世兄长的亲生儿子, 费了大力气将他送进沈家军, 指望他出人头地,将来给他摔盆起灵呢。
沈遇朝死不死的他不关心, 可他侄儿还在他手里呢!
胡公公心中慌了一瞬。
但他到底在天鸿帝身边多年,喜怒不形於色的本事还是学到了几分, 不动声色地试探, “说来, 等殿下和王爷得胜归来, 便要开始办喜事了吧。”
天鸿帝许久未出声, 胡公公心里就是一咯噔。
正当他忐忑不安时, 天鸿帝转而问道:“祝泽兴如何了?”
胡公公隐下忧虑, “打了足足四十大板, 如今正在府里躺着呢。”
天鸿帝:“明日让太医去瞧瞧。”
胡公公便知, 虽然陛下恼怒祝统领办事不力,但他终究未失帝心。
“不必服侍了, 你退下吧。”
“喏。”一声,胡公公退出殿内。
离开之前,他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一眼。
身着明黄色龙袍的帝王站在窗前,夜色如墨,窗口处漆黑一片,仿佛神秘诡谲,充满危险的深渊。
他屹立不动,身形挺拔,厚重如山,一人便可应战百敌。
胡公公不敢多看,忙收回视线,提灯离去。
……
为了取出情蛊,百里赫和程玉取了秋涟莹不少血,导致她醒来后身子极为虚弱,整日卧在床榻。
七月流火,银辉如纱笼罩着夜色,灯亮起,光晕与月光交相辉映,富有一股朦胧之美。
夜风渐凉,秋水漪正要关上窗,凭空出现的一只手阻止了她的动作。
那手苍劲有力,五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在月色下仿佛在发光。
秋水漪擡头,撞入一双幽深桃花目,意外道:“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话音方落,屋内发出轻微的声响,回头时,一道身影从她眼前快速闪过。
秋涟莹低沈又欣喜的声音在寂静深夜中响起。
未等秋水漪再回首与来人说话,一双手越过窗子,稳稳把住她的腰,托着她从屋内一跃而出。
明月落在她眼中,皎皎轻灵,飘逸出尘。
身后窗子“啪”一声关上,秋水漪撑着沈遇朝的肩,明眸注视着他,幽幽道:“堂堂王爷,怎么能做出夜探香闺之事?”
沈遇朝低低一笑,抱着秋水漪跃上屋顶,指着下方,“这才叫夜探香闺,本王连你闺房都未进过,如何能算?”
秋水漪嗔了他一眼,“歪理。”
沈遇朝揽着秋水漪笑。
静静感受着对方的体温,他骤然道:“我明日一早出征。”
秋水漪点头,“我就不送你了,姐姐身子虚弱,娘这段时日太过劳累,我放心不下。”
“小没良心的。”沈遇朝刮了下她鼻尖,“我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归来,竟连送都不想送。”
“你又不是不回来了。”秋水漪侧头笑,“早晚都要回来,何必相送,徒惹人伤感。我想笑着见你,不想哭着相送。”
沈遇朝一怔。
少女仰首,眸如璨星,含着清浅笑意。
他心中一动,低头印下一吻,温柔呢喃淹没在两人唇齿间。
“好。”
天鸿帝亲自送了大军出佂。
陛下亲临,将士们的士气空前热涨,含着势如破竹的气势,浩浩汤汤出了城门。
远远遥望最前方骑马的两个身影,天鸿帝缓步下了城墙。
回到明和殿,他拿起桌上的折子。看了片刻,似是骤然想起了什么,问道:“祝泽兴如何了?”
胡公公不解,陛下不是昨日才问过了?
心中腹诽,面上仍老实道:“听太医说,祝统领底子好,想来要不了几日便能下榻了。”
天鸿帝没说什么。
行刑时,他特意叮嘱过,祝泽兴的伤不过是看着吓人,实则一没伤筋二没动骨,最多三四日就能活蹦乱跳。
“让他伤好后即刻来见朕。”
“喏。”
“云安侯府外的人可撤了?”
胡公公摇头,“并未。”
天鸿帝冷笑一声,将折子重重摔下,“怎么,他还防着朕,担心朕杀了他的心头肉不成?”
胡公公吓得跪下,“陛下息怒,或许,或许是王爷忘了……”
“不必给他寻借口。”
天鸿帝垂着眼皮,似是叹了一声,“终究是……”
是什么?
剩下的胡公公未听清,但他总觉得不是什么好话。
……
三日转瞬即逝。
祝泽兴跪地,安静听着上首帝王的吩咐。
天鸿帝说完,沈声道:“明白了?”
祝泽兴未露出丝毫异样,恭声道:“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天鸿帝颔首,“去吧。”
祝泽兴行了大礼。
出了明和殿,他点了一队金吾卫,径直去了云安侯府。
精兵将云安侯府团团围住,过往百姓匆匆而过,不敢投去一眼。
祝泽兴安静地躲在暗处,如同一只蛰伏的猎豹,只待时机,给予猎物最后一击。
天色渐暗,他换了夜行衣,蒙住脸,沈声道:“走。”
……
胡公公为天鸿帝添茶。
边倒,边暗中观察陛下的神色。
出於出色的察言观色本事,他总觉得陛下今夜有些心神不宁。
一个出神,手下不稳,有茶水溢了出来。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胡公公忙用袖子将水渍擦干净,神色慌乱着就要跪下。
“好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必这般如临大敌。”
天鸿帝没怪罪,“既然累了,便先下去吧,朕这儿不用你伺候了。”
胡公公当然不敢,候在一旁是不是为天鸿帝添茶续水。
第三次瞧见天鸿帝的手在桌上轻轻敲动,胡公公试探性道:“陛下今日心情不虞?”
天鸿帝轻摇了下头,“朕在等消息。”
胡公公没问什么消息。
有些事,并不是他能打听的。
夜风带来丝丝凉意,他将窗关上,也就没看见天鸿帝眼中闪过的锋芒。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他只有宸儿一个儿子,万不会眼见他栽在秋家女身上。
还有沈遇朝。
秋水漪未出现前,他是他最好用的一把刀,如今为了一个女人,就连武器也会弑主了。
终究是两个祸害。
至於沈遇朝和牧元锡收到消息后,会不会与他反目成仇,这从来不在天鸿帝的考量中。
他是皇帝,是天下的主宰,除非他们造反,否则雷霆雨露均是君恩,只能受着。
两个女人罢了,满京城的闺秀,难不成还找不到他们喜欢的?
一直等到夜深,祝泽兴终於回来覆命了。
见到天鸿帝,他“嘭”一声跪下,喉咙发紧,“臣办事不力,请陛下责罚。”
天鸿帝手一紧,“失手了?”
他笑了一声,充斥着无尽的讽意,“倒是让朕小瞧了他们。”
“不。”
祝泽兴擡头,沈声道:“云安侯府根本没人,秋家两位姑娘,均不在府中。”
“什么?”
天鸿帝露出两分震惊,“跑了?”
祝泽兴点头,“臣怀疑,大军出征当日,她们便离开了。”
天鸿帝面色难看到了极点,他气笑了,“好,好啊,真不愧是朕亲手养大的狼崽子。”
“当真是好样的!”
“哐当——”
桌上茶杯被挥落,清脆的破碎声在深夜里极为刺耳。
祝泽兴与胡公公一道跪下。
后者瑟瑟发抖地偷偷瞄了眼盛怒的帝王,内心盛满了震惊之色。
陛下……竟然想对秋家姑娘下手?!
……
“你怎么确定,陛下一定会对我和姐姐下手?”
秋水漪盘腿坐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火堆。
大军出征的那天早上,她还在睡着,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有人进来。
一睁眼,发现床前站了一个高大的影子,险些没将她吓死。
还没叫出声,便被人连人带被抱起,送入了马车。
没多久,秋涟莹也被人送了进来。
秋水漪和她面面相觑,搞不懂这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三日,沈遇朝忙得连吃饭的功夫都没有,直到昨日,牧元锡带着秋涟莹与他兵分两路,沈遇朝这才有功夫来看望她。
秋水漪问他要做什么,他开口便是天鸿帝要取她们姐妹性命,听得她一震。
沈遇朝将烤好的鸡肉撕成条,放进盘子里递过去。
秋水漪极为自然地接过,一边吃着,眼睛还盯着他,誓要一个答案。
沈遇朝失笑,见她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极为可爱,手心发痒想摸她的头。
一擡手,察觉手上全是油,他取出帕子仔细擦着,回道:“我毕竟是他养大的,对他的了解不说十分,也有七八分。”
沈遇朝垂睫,“对他认为有威胁的人,他绝不会留下。”
“我和姐姐能威胁到什……”
话说了半截,秋水漪猛地想到牧元锡,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掀起唇角,她皮笑肉不笑,“世人不知具体情形,怪罪於我姑祖母,尚在情理之中。可他周家人有什么资格?难不成,他们不曾从中获益?还是皇帝呢,竟也相信一个女人能灭国的荒谬之言。”
她这话极为大逆不道,幸好周围只有他们二人,沈遇朝也不曾出声阻止,只是道:“我与你姐姐的那旨婚约,起初只是先帝的一句笑言,直到陛下登基后才正式下旨赐婚。察觉到你姐姐对我无意,当时我也并无成婚之意,曾与陛下试探过,可否解除了婚约。”
火堆“劈里啪啦”作响,照亮沈遇朝白皙的脸。
“虽未明言,我却看出了他的坚持。那时我便明白,我未来的王妃,必须是秋家的姑娘。”
“当初百思不得其解,如今倒是明白了。”沈遇朝笑了声,“或许在他看来,秋家有那样一个长辈,定然如履薄冰,对他毫无二心,是他手下最忠诚丶最听话的一条狗。用这样的臣子监视我这个前朝馀孽,自然最合适不过了。”
话虽然难听,但确实是这个理。
秋水漪心疼地用筷子夹起鸡肉递到他唇边。
沈遇朝眼里带着笑意,将鸡肉吃下。
喂了几口,秋水漪不乐意了,想起一人,她问:“你为何要放过赵希平?”
韩子澄都杀了,没道理留下这个祸害。
沈遇朝扬眉,“你猜。”
猜猜猜,猜个大头鬼啊。
秋水漪白了他一眼,放下盘子,回了自己的帐篷。
明日一大早要行军,她还是早些歇息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