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陨
沈家军出征前一日, 闭门多日的云安侯府大门骤然打开。
一名少女缓步而出。
盈盈色裙衫包裹住窈窕的身形,云鬓乌发,明眸善睐, 美得不可方物。
身着盔甲的将士为她开路, 牢牢将她护在中间, 不让来往行人伤她分毫,
“是秋家妖女!”
“她竟然还敢出来!”
怒火熊熊的百姓们怒瞪着她,却畏惧於将士们腰间亮出的长刀, 不敢向前跨出一步。
少女毫无畏惧地迈步,身后跟着两名男子,一个人高马大, 手持佩剑, 一个邋里邋遢, 放荡不羁。
仿佛未曾听见百姓们的咒骂声,她昂首挺胸, 大大方方地暴露在或愤怒或惧怕或厌恶的眼神中。
因有沈家军保驾护航,她毫发无损地停在一扇大门前。
“去。”
少女一声令下, 六名沈家军如身姿矫健的鹰, 一掌掀开门口小厮, 为她让出一条路。
“你们是什么人?想做什么?!”
小厮愤怒又惧怕地盯着一行人。
少女对她温和一笑, “没事, 我只是想找世子办些事。”
在小厮不解恐惧的视线中, 她迈入大门。
身后一连串沈家军紧随其后, 如遇无人之地, 浩浩荡荡地进了怀平郡王府。
绕过回廊, 秋水漪拦住一名侍女,“你们家世子在何处?”
那侍女被吓一跳, 手里抱着的衣裳散落一地,哆哆嗦嗦地问:“你丶你是谁?”
秋水漪蹲身替她捡起地上衣衫,温和道:“可否为我指个方向?”
侍女怯怯地觑了眼她身后高壮得跟熊瞎子一般的沈家军,颤巍巍地指向某个方向。
秋水漪柔柔一笑,“多谢。”
一行人从她身侧走过,侍女抱着衣裳,惊慌失措地跑了。
沿途又询问了几个小厮,秋水漪很快便到了纪锐的院子。
听到动静,里头出来一个长相柔美的女子,青色裙衫穿在她身上,宛如江南水边摇曳的柳枝。
她站在门前,望过来的目光很是惊讶,眸底深处,又含着一丝担忧。
“秋二姑娘,你这是……”
秋水漪友善地对她笑了下,“世子夫人,我有事寻世子。”
看了眼乔晚娘身后抱着襁褓的奶娘,她道:“未免惊扰到小公子,还是先抱着他退下吧。”
回京之后,听说乔晚娘生下一子,极得端淑长公主疼爱,如今在怀平郡王府,她依旧彻底站稳了脚跟。
奶娘小心翼翼地望向乔晚娘。
乔晚娘顿了下,回眸叮嘱,“先下去吧。”
奶娘“诶”了一声,抱着孩子退下了。
“世子这段时日不太好受,二姑娘寻他想做什么?”乔晚娘问。
她的话还是保守了,纪锐这些日子何止是不好受。
因他想着法子自杀,怀平郡王只好命人捆住他的手脚,时时刻刻派人守着。
为了维持贤名,乔晚娘既要照顾孩子,又要看守失心疯的丈夫,甚是疲倦,眼下即便是上了粉,面色也能看出几分憔悴。
秋水漪摇头,只道:“我要见他。”
乔晚娘看了她一眼,转身进屋,“姑娘随我来。”
侍女张嘴想说什么,乔晚娘一个眼神过去,她立马闭上了嘴。
走近后,屋内吵嚷的声音越发清晰。
“让我去死,让我去死!”
“涟莹,下辈子,我们一定不会再错过。”
“涟莹!下辈子我们再续前缘。”
乔晚娘面无表情,对着想要殉情的丈夫,没有显露出丝毫伤心痛苦。
秋水漪推开了门。
屋内声音一顿,纪锐全身被麻绳捆住,躺在床上扭动得仿佛蚯蚓。脖颈上缠着一圈步,隐隐透着血色。
两个小厮守着他窗前,神色麻木。
天儿热,屋子里闷得很,鼻尖缠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和药味。
秋水漪点了点下巴,“去吧。”
左溢和百里赫同时迈步,一个挟制住纪锐,一个解开他的手。
百里赫拔出腰间匕首,锋锐的刀尖抵在纪锐腕上。
这一幕,令匆匆赶来的端淑长公主目眦欲裂,怒喝一声,“你做什么?!”
乔晚娘身子一软,倒在侍女怀中,泫然欲泣,“别伤害我夫君。”
秋水漪馀光瞄了她一眼。
反应得真快啊。
端淑长公主在两个女儿的搀扶下快步而来,冷冷瞪着秋水漪,“秋家的,你要对我儿做什么?”
秋水漪含笑,“水漪见过长公主。”
端淑长公主一噎,旋即怒道:“秋水漪,当着本宫的面对我儿下手,你秋家是想犯上作乱不成?!”
“长公主误会了,我是在救世子。”
秋水漪侧过身,“您瞧,世子兵在其颈,却仍是这番模样,您就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端淑长公主一楞。
百里赫的匕首已经抵在纪锐手腕上,眼见便要隔开他的皮肉,可纪锐仿佛感受不到危险,依旧念着秋涟莹的名字。
“母亲,弟弟好像……真的有些不对劲。”嘉仪县主小声凑近母亲。
乔晚娘亦是愕然。
她只当纪锐是为了秋涟莹疯魔了,从未深思其中异样。
端淑长公主尚在怔楞中,秋水漪道:“殿下放心,我姐姐这几日饱受折磨,为了还她清白,我万不会伤害世子。”
话落,她对百里赫使了个眼色。
百里赫了然,让左溢控制住纪锐,他在腰间摸了一下,掌中立时多出一个木盒。
盒子打开,一股难以描述的气味霎时钻进众人鼻尖。
有血的铁锈味,药材的苦涩味,还有一股仿佛雨后树叶下,虫蚁的尸体散发的腐烂陈朽味。
端淑长公主和两个女儿纷纷捂住了鼻子。
乔晚娘靠在侍女怀中张望。
依稀看见木盒子里有道黑影。
百里赫将母蛊凑近纪锐,他目光一瞪,神色剧烈变换,额头青筋鼓起,肌肤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将母蛊放在纪锐腕上,他颤抖得更为剧烈,皮肤下鼓起一个肉包。
百里赫拿着匕首,眼疾手快在他腕上隔了一刀。
“啊!”
纪锐惨叫一声,鲜血四溅。
“那丶那是什么?”
嘉仪县主惊叫一声。
端淑长公主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只拇指大小的黑色虫子躺在一滩红中带黑的血泊中,浓烈的恶臭味在空中飘散。
她捂着嘴,没忍住呕了一声。
乔晚娘震惊地张开檀口。
“谁把本世子绑起来了?”
正当众人震惊时,纪锐嚣张又气恼的声音陡然响起。
“啊,疼死了,娘,你在干什么?”
他气急败坏地叫唤,看不出半分之前疯癫的模样。
“这……”端淑长公主迷茫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秋水漪指着地上已经死去的子蛊,“殿下,这才是真正是蛊惑人心的东西。”
“前朝馀孽利用我姐姐与诸位权贵公子,给他们下了情蛊,拥有子蛊的人,会毫无缘由地迷恋母蛊的拥有者。他们妄图利用我姐姐一个弱女子,动摇大殷江山。”
“此次诸位公子自戕,正是因为子蛊的操纵,与我姐姐毫无干系。”
这一番话将端淑长公主和嘉仪县主镇住了。
她们神色震惊又迷茫,显然无法相信事实竟是这般真相。
秋水漪轻扬唇,“既然世子已经恢覆了神志,水漪便先行告退了。”
行了一礼,她带着沈家军离开。
跨出院门,身后骤然响起一声惊叫。
“来人,还不快给世子松绑!”
秋水漪毫不停留。
她带着沈家军,大摇大摆地离开了怀平郡王府,命人在大街上宣扬前朝馀孽的阴谋。
百姓们自然不信,等到百里赫在大庭广众之下取出一名公子体内的子蛊,便是不信也得信了。
一传十,十传百,一时之间,京中对於前朝馀孽的讨伐愤怒而猛烈。
……
“你,做什么的?”
守城的兵卒照例盘问出城百姓。
被他叫住的是个容貌普通,一身粗布短打的男人。
他搀着身侧的男人,露出讨好的笑,“我这侄子在城里做工,不知怎的惹了几个地痞,被活生生砍断了一条手臂。家里就他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不忍心他断了手还在外头奔波,便让我把他接回家去,老老实实种庄稼娶媳妇。”
小兵仔细搜查了两人,见他那侄儿确实少了一只手,看着还怪可怜的,便挥手让他们过了。
“行了行了,赶紧走吧。”
“谢谢军爷,谢谢军爷。”
男人喜笑颜开地带着侄儿出城。
与百姓们随行一段路后,叔侄二人买了两匹马,骑马飞奔离去。
“嗖!”
猎猎风声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迅速接近。
两匹马发出凄惨的叫声,腿一矮,将两人摔了出去。
“怎么回事?”
独臂男子韩子澄翻身而起,沈声询问。
李长守沈下眉峰,语气冷肃,“我们中计了。”
树林深处,人头攒动。
一个又一个沈默的身影将二人包围其中。
林中走出两人。
韩子澄恨得双目充血。
“牧元锡丶沈遇朝。”
一个夺了他此生挚爱,一个害他终身残疾,杀了他视为母亲的姑姑。
都是他曾立誓,定要手刃之人。
“别冲动。”
李长守及时拉了韩子澄一把,唤回了他的理智,“冷静些。”
韩子澄深深吸气,暴虐的情绪缓和不少,只是一双眼仍死死盯着两人。
沈遇朝随意道:“你要哪个?”
牧元锡颔首,“都可。”
“你是太子,本王自是听你的。”沈遇朝唇畔笑意柔和。
“你是妹夫,我该让着你。”牧元锡不为所动。
沈遇朝:“……”
罕见地失语一瞬,他笑着摇头,“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客气。”
话落,他扬手,周围沈家军举起弓箭,对准韩子澄与李长守。
弦一落,无数支箭矢朝着两人急射而去。
两人起初还游刃有馀,可源源不断的箭矢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迎面罩住两人,令他们无处可逃。
见李长守手上失了力,沈遇朝挥退沈家军,足下一蹬朝着李长守急掠而去。
牧元锡也对韩子澄亮出了锋刃。
这场战斗赢得毫无悬念。
沈遇朝的剑刺入李长守的心口时,牧元锡的刀也割破了韩子澄的喉咙。
对上他难以置信的眼神,沈遇朝道:“你是不是想知道,祈云教的人都去哪儿了?”
“简单。”他轻轻一笑,“本王都杀了。”
韩子澄呕出一口鲜血,倒地不起。
他面朝着京城的方向,艰难地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却是徒劳。
沈遇朝漠然收回目光,“走吧,明日出征,她们该等急了。”
牧元锡颔首。
沈家军悄无声息散去,月上柳梢头,照亮地上男人面上和着血的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