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贺家?

回贺家?

-沈诺, 我去世纪大道买点东西,一会你先走啊。

沈诺轻轻将吉他放下,视线瞥过手机屏幕。

买东西?

顾昱从未用过这种表达方式。

往常, 他会说:“沈诺, 一会你记得陪我去世纪大道买个东西啊。”

沈诺摩挲着手机,视线晦涩难懂。

“怎么了?”魏哥挑眉,斜靠在钢琴上。

“没事。”沈诺说。

烈日, 热浪一波波地拍打着窗户, 琴房老旧的风扇正卖力地摇晃着身躯。

沈诺心上有股说不出来的烦躁。

“错了。”魏哥将手中的报纸卷成筒, 打在沈诺腕间,“按错了, 三弦按到四弦上去了。”

魏哥的声音淡淡的, 听不出什么情绪。

沈诺一顿, 擡头,尴尬地笑了笑。

吉他弦重新波动,配合着不断摆动的节拍器,沈诺的心越来越乱。

他索性将乐谱合住,换了节奏, 指爬格子。

指尖快速变动,却还是乱了序。

沈诺挫败地停下,调慢了节拍器,倒着继续爬。

送走了今天最后一个学钢琴的小朋友,魏哥靠在门上,听着明显节奏越来越乱的吉他声。

擡头, 光线透过幽暗的过道, 微小的灰尘颗粒在空气中浮动。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旧事,魏哥缓缓轻啧了一声, 从兜里掏出小卖部几元一盒的劣质香烟,叼在嘴中。

“哒。”

打火机按下,火苗萦绕着蓝色,魏哥习惯性的一边挡风,一边将火机凑近烟头。

和那些在高雅的音乐厅里穿着黑色西装小礼服的乐手不同,魏哥身上,莫名有种江湖气。

有的时候,沈诺觉得他像被废了一身武功,不得已藏到楠城这一个四五线城市隐居的大侠。

魏哥轻嘬了口烟,烟雾缓缓,扰了那漂浮在空中的细小灰尘的清梦。

他一手插兜,在外人看不到的地方,另一只手轻轻摩梭着牛仔裤中那个已经能看到皮屑的钱包。

那里,藏着和沈诺一样的心事。

烟丝卷着火苗烧到最后一刻。室内,节拍器依旧嗒嗒嗒稳定地打着拍子,吉他声从最初的稳定,逐渐变得放飞自我。

魏哥了然地笑了笑,释然地将手中的烟头扔进门口的垃圾箱内。

“走吧。”魏哥坐在钢琴凳上,没回头。

“啊?”沈诺楞住。

魏哥回头,说道:“去找你心中的节拍器吧。”

沈诺呆了几秒后反应过来,他迅速将吉他装进包中,放好乐谱。

“魏哥,我走了啊。”

魏哥没有回头,一只手在空中随意晃了一下。

沈诺走到门口时,魏哥高高地喊了句:“下次早来一个小时啊。”

“好嘞。”

身后,凛冽的钢琴曲飘着。肃杀,一如冬日旋飞的大雪,透着凌冽的寒意。

沈诺站着听了一会。

身前,烈日悬挂,干燥的油柏马路冒着热气。

走出巷口,沈诺到便利店买了瓶冰柠檬水,往前走了几步,恰巧碰到辆停在路边的出租车。

“师傅,去世纪大道。”

“那边最近在修路,得绕个路。”司机师傅坐在乘凉的大伞下,手里捧着保温杯,沈诺遥遥看了眼,还能看到飘在水面上的几只枸杞。

“行。”

沈诺说完,司机师傅熟练地将小凳子折好,靠里摆放了些,用搭在脖子间的白毛巾擦了下脑门上的汗:“走。”

世纪大道是楠城最近几年新修的商业区,离图书馆不算太远,可这一绕路,转的就远了些。

途中,红绿灯处。

俩辆出租出并排,沈诺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司机师傅闲聊,视线往外一瞟,定住。

顾昱?

再细看,车辆启动,一辆直行,另一辆左拐。

“师傅,走左边能到世纪大道吗?”沈诺冷不丁地问道。

“啊?左边?”师傅看了眼后视镜,“左拐都跑到南郊了。”

似乎是怕沈诺不放心,师傅又解释道:“放心吧,我这条路保准最近。”

“我开出租好多年了,从不赚亏心钱。”

沈诺应了声。

视线明明暗暗,估计是他看错了。

另一边。

在服务员的指引下,顾昱冷着脸,走进茶馆。

眼前的男人看着老了许多,寸头,眼角处还有快不大不小的疤。

再细看,脸型和模样和顾昱有些相似。只是,少了顾昱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和嘴角那对浅浅的梨涡。

男人的穿着和记忆中不同,是从未有过的低调休闲服,看到顾昱时,贺三爷脸上瞬间堆起几分笑意。

“快坐快坐。”贺三爷倒茶的动作一顿,“我现在应该叫你顾昱”

顾昱抿唇,将递过来的茶杯随意地推到一旁。

“有什么事吗?”

“别紧张别紧张。”贺三爷轻抿了口茶,双手交叉,“我就来看看你,好歹我也是你老子。”

顾昱的脸色更沈了,依旧重覆那句话:“所以有什么事吗?”

贺三爷被拒绝了两次,脸色微微变了下,但仍旧是一幅随和的样子。

“你小的时候,是我做的不对。我不应该把你们母子送到疗养院里,那会工作忙,你妈妈发起病来你也知道,我想着疗养院能好好的照顾她,那个疗养院是我朋友开的,我实在没想到他竟然...”

“停!当年的事情你自己心理清楚。”顾昱打断,他猛地擡头,一字一句清晰地说:“你好像忘了,当年,我在法庭上都说了什么。”

尘封已久的往事扑面而来,贺三爷的表情变了又变。

他取下手腕上的佛珠,捏在手里把玩着。

随即,他缓缓将头低下,再擡起时,又恢覆了刚才的温和:“对不起,小鱼儿,我当年...”

“你到底有什么事。”顾昱不耐烦地再次打断,他站了起来,打算往外走时。

“我要去国外了,你爷爷把海外分公司交给我了,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

顾昱扭头,贺三爷连忙按着他坐下:“临走前,我就是来看看你,看你都好我就放心了。”

“当年的事都是我的错,我也不奢求你再叫我声爸。”

顾昱冷着脸靠在凳子上,贺三爷借机继续说道:“当年我也是第一次做爸爸,没什么经验。”

“你爷爷你也知道,从小信奉狼性文化,家里的孩子都是自己想着法长大的。你大叔和二叔,比我大几岁,知道怎么做对他们有利,只有我傻傻地听他们的话。”

“我在里面反思了很久,我当年那样对你,用现在的话来说,叫什么来着,哦对对对,原生家庭。”

贺三爷手中的佛珠转得更快了些,他歉意地说着:“我没有体验过正常家庭,所以小的时候那样对你,是我不对。”

顾昱沈默了几秒钟,他没有回应也没有接受这份迟到了很多年的道歉,他仍旧是那一句话:“还有什么事吗?”

贺三爷按住佛珠,停顿了一会。

他说:“确实有一件事。”

...

世纪大道上,养鸽人嫌晒,站在阴凉地上,十几只鸽子懒洋洋地走在有些烫脚的地上,鸽子不怎么怕人,但你若靠近它,它定会支楞着翅膀随意扑棱一会,落在几米开外。

沈诺绕着鸽群走了几步,拿出手机,构图,拍了几张鸽子发给顾昱。

配文:像你一样的懒鸽。

顾昱回覆消息向来不怎么及时,沈诺绕着临街的店铺随意走着。

心中却不可避免地在暗暗想着那些曾经读过的经典文学。

偶遇,是暗恋中难以言述的心动。

街边,各式各样的商铺,沈诺斜斜地背着吉他,若遇到感兴趣的,他就进去逛一圈,没什么兴趣的,沈诺就歪个脑袋,暗暗在心底计算着偶遇到的可能。

-鱼儿呀,你在哪啊!一会一起吃饭吗~

-鱼儿呀,滴滴滴滴滴。

“回贺家?!”顾昱猛地站了起来,没顾得上手机消息通知的振动声,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贺三爷,似乎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般,眼神中全是不可置信,“不可能!我和贺家早就任何关系了。”

“贺昱,不,顾昱。”贺三爷脸色急切了些,“你听我说。”

“不可能!”顾昱的态度坚决,“没事我先走了,回贺家,想也别想。”

贺三爷没再劝说,他拿起放在桌上的茶杯,轻品了口。

一贯的温和消失不见,露出几分顾昱记忆中的凉薄。

顾昱气得有些颤抖,什么都是我的错,什么原生家庭。

不过是铺垫在此处的说辞罢了。

坏人是变老了,不是变好了。

贺三爷在里面待得这几年,并没有改变什么,他的骨子里,仍旧是当年的他。

顾昱转身时,贺三爷轻飘飘地说了句:“你又能撑多久呢?”

顾昱停住脚步。

直到很多年后,顾昱才知道,贺老爷子将所有的家产都压到了贺家三代身上,贺三爷这几位叔伯未来的命运都与贺家三代息息相关。

顾昱只是贺三爷鱼篓里一只不起眼的鱼。

鱼篓里的鱼总会有一只被那双手选中,带出鱼篓,披上昂贵的金泊,进入新一轮的厮杀。

而最后获胜的,将成为永远的赢家。

顾昱找到沈诺的时候,沈诺坐在台阶上,轻轻拨动琴弦。

鸽群环绕着他,溅起夕阳的馀晖,晚风交相辉映。

台阶下,双马尾辫的小女孩,学着沈诺的样子,跟着拨动琴弦。

顾昱藏在夕阳的暗处,怔怔地看了许久。

有些东西,有些情谊。

无法言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