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眼馋
第二天众人到医院时,听说孙圆圆已经来办入院手续了。
当天下午,陆蔚然也到了。
纪裴青在诊室看病例,温书尧和齐韵欢一起到院门口去接她。
披挂着尘土外衣的白色家用轿车停在医院门口时,齐韵欢忍不住往上迎了一步。
陆蔚然单肩跨着包,弯腰从车里下来,温书尧迎上去,“师姐。”
陆蔚然笑着招呼,“书尧。”
说罢,又神态大方地看向齐韵欢,“韵欢,好久不见。”
她嘴角始终挂着招牌式的,陆蔚然独有的,像午后阳光一样明亮的笑。
相比起她的从容,齐韵欢则显得慌乱。
她昨天似乎没有睡好,眼圈有些黑,此刻目不转睛地看着陆蔚然,原本冷淡的气质变得毫不自若。
她没有回陆蔚然的话,只是又往前走了一步。
温书尧觉得有些尴尬,想要先进去,被陆蔚然叫停了。
“师弟,”陆蔚然问:“齐院长介绍过了吧?”
温书尧不知该怎么说,支吾了一声,“啊。”
陆蔚然背着包走近,很轻地跟齐韵欢拥抱,又说了一遍,“好久不见。”
齐韵欢这才像是刚回过神,也擡起胳膊抱了抱陆蔚然,动作很克制,也很礼貌,她说:“路上辛苦了。”
“晕了一路,”陆蔚然松开她,“颠得我差点儿吐车上。”
“哪有那么夸张,”齐韵欢说,她转过身,背对着陆蔚然,语气如常,“先进去吧。”
温书尧看到她有些发红的眼眶。
三人没有多寒暄,齐韵欢带陆蔚然到住院部,302病人还没醒,几人便先到孙圆圆的病房。
齐韵欢跟陆蔚然说:“最里边那张床,你先聊。”
陆蔚然点头,齐韵欢便沿着走廊回了办公室。
孙圆圆未成年,住院要家属陪同,她母亲叫张素琴,今早跟她一起住进了病房。
或许是一直以来接触的都是男医生,也或许是陆蔚然给人一种很好亲近的感觉,张素琴对陆蔚然不像对温书尧和纪裴青那般拘谨。
孙圆圆仍旧坐在床上看着窗外,其他几位同住的患者正凑在一起打扑克,笑声没遮掩,听起来很愉悦。
张素琴跟陆蔚然站在一起,半是感慨半是羡慕道:“要是圆圆也早点治疗就好了。”
一个精神病患者家属羡慕其他患者,说出去其实有些可笑,但在医院,也只是无奈和心酸。
“单纯型起病隐,前期不容易察觉,”陆蔚然安慰道:“尤其是像圆圆这种本来就话少的孩子,更容易被忽略。”
她顿了下,说:“反而是阳性患者病症比较明显......”
温书尧听到这,走过去,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张素琴招呼,“温医生。”
温书尧点头笑笑,“我找我师姐聊会儿天。”
张素琴便回了病房,温书尧和陆蔚然往楼梯口走。
下楼时,陆蔚然说:“孙圆圆的家庭条件和城里患者比起来确实不好,但其实也已经比很多地方要好太多。”
“比如荒草沟村。”她说。
荒草沟村是陆蔚然老家的名字,温书尧记得。
“师姐提过。”温书尧说。
两人来到楼下,日头很足,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陆蔚然说:“在村里,别人提到我妈,会说那个‘女疯子’,那个‘傻子’,但不会说那个‘女患者’,那个‘女精神病’。”
“‘精神病’这种专业性的描述永远不会出现在我们村,善良一点的地方会说村里那个疯子是下凡来替村民挡灾的大仙,粗鲁一点的人则会说是上辈子造了孽,这辈子才疯疯癫癫。”
“孙圆圆的母亲羡慕别人,但不知道,孙圆圆也是很多人羡慕的对象。”
她声音很轻,“能被当成病人,其实也是一种幸运。”
和陈菲比起来,孙圆圆的求医路似乎过於坎坷。
孙圆圆生病时,对精神疾病不了解的农村夫妻想不到送女儿入院治疗,等到病症已经十分明显时,才仓惶无助地想办法补救。
夫妻俩折折腾腾带着孩子去看“大仙”,请人做法给孙圆圆“收魂”,一个“狐仙”送走,另一个别的“仙”又附上女儿的身。
一张偏方价值千金,本就不厚的家底一次次被掏空,孙圆圆也丝毫没有好转。
但即便如此,孙圆圆却也并不是最典型的贫困地区精神病患者。
陆蔚然的母亲才是。
在孙圆圆的父母终於从怪力乱神的偏见中走出来,为治病带着女儿住进精神病院时,荒草沟村甚至没有“精神病”这个概念。
偏远地区的精神病发病率并不低,可是很多地方连一所专科医院都没有。
直到现在,仍旧有很多年幼的陆蔚然在被“疯子的女儿”伤害着。
陆蔚然说:“但我其实也很幸运。”
陆蔚然回忆着:“我六岁那年,一个年轻的精神科医生开车自驾游,车坏在我们村口了,正好被我碰见。”
那是陆蔚然人生的开端。
“其实我没有那么乐於助人,只是那时候,全村人的钱凑到一起都买不到一个车軲辘,我新鲜。”
总之阴差阳错,年幼的陆蔚然帮了那个医生,并知道了自己的母亲不是“地仙”,也不是报应,只是病了。
生病了就得治,治了就有可能好。
或许出於儿童对母亲天然的依恋,也或许是受够了欺辱,想要维护自己的小小尊严,她接受了医生的好意。
医生定期买药寄给陆蔚然,叮嘱她不能停药,陆蔚然便毕恭毕敬地将药碾成粉,掺在母亲的饭里喂给她吃。
后来陪伴陆蔚然几年的那个“女疯子”慢慢变得不那么疯,陆蔚然年幼的心里萌发出庞然的抱负。
她跟温书尧说:“产生学医的念头时,我在想,我受了那么多苦,可能就是为了遇见她。”
她极其幸运地在儿时便遇到了帮自己树立起人生信念的人,自此也有了明晰而坚定的理想。
她母亲好转后,村里人看热闹一样一波接着一波来陆家大门观望,还念念叨叨,“大仙走了。”
陆蔚然明白,跟她们说不通。
她母亲变得很好沟通,两人都知道,一切的起点都将建立在走出山村的基础上。
母女俩打零工赚钱,攒下第一学期的学费后,那个不怎么疯了的女人将女儿送进了学校。
温书尧问:“你和那位医生还有联系吗?”
陆蔚然闻言,转身回头往楼上看。
温书尧跟着回头,恰好看到齐韵欢办公室的窗帘抖动了一下。
陆蔚然笑起来,“当然。”
她语出惊人:“她叫陈昭,是齐院长的母亲,也是咱导的亲姐姐。”
温书尧目瞪口呆,“啊?”
陆蔚然谈起这些也没有遮掩,她很大方地说:“山区教育水平也就那样,信息闭塞,我成绩再好,也不可能知道老师。”
她耸耸肩,开了个玩笑,“还好老师是个姐控,不然我没戏唱了。”
温书尧震惊过后,也明白过来。
l大实验班名声大,但也只是在中心教育圈名声大,身处荒草沟村的陆蔚然,如果没有陈昭这个“外挂”,很难打赢信息差。
他真心实意道:“那也得师姐自己先考进去,老师不会因为‘姐控’去收一个看不上的学生。”
“嗯,”陆蔚然没有谦虚,“所以我觉得很庆幸。”
陈昭专业严谨,但事业心比较淡,一直到退休也只是副主任医师,陈峰则早就声名鹊起,不到四十岁就已经在l大拿年薪了。
陆蔚然当时并不知道偶像的弟弟是这样一个人物,她虽然对未来有规划,但也不知道精神医科的龙头姓甚名谁。
她是在进了陈峰团队后,才惊觉自己背后是这样一座大山。
但她说着,突然想到什么,表情变得有些惊悚,声音压低,“你知道吗,老师结婚的时候,还叫我参加婚礼了。”
温书尧这下是真楞住了:“啊?”
陆蔚然说:“师母是陈昭老师的朋友,比老师大三岁,他们快四十岁才结婚。”
陆蔚然喃喃道:“还好没去,不然师哥师姐们问起来,问我从哪里知道的导师信息,我说我参加过导师的婚礼……”
“啊!”陆蔚然说:“这真是太可怕了。”
虽已毕业,但温书尧还是感到毛骨悚然,搓了搓胳膊,开玩笑,“师姐,你真的命大。”
两人都忍不住笑。
笑过后,陆蔚然似乎是无意,回头看了一眼齐韵欢的窗户。
温书尧想到齐韵欢不甘又克制的表情,跟陆蔚然说:“师姐,齐院长看起来很喜欢你。”
陆蔚然轻声说:“小朋友。”
她似乎不愿意多说,三两句又将话题引到温书尧身上,“和老裴还僵着?”
温书尧没瞒着:“嗯。”
陆蔚然故意,“真不想跟他好啦?”
这话纪裴青问过,但温书尧当时没有正面回答,此刻陆蔚然问出,温书尧却很坦然地说:“想啊。”
陆蔚然挑眉,“你对老裴的容忍程度比我想象的要高。”
温书尧:“怎么说?”
陆蔚然半开玩笑:“我以为他说完那样的话,指定就没戏唱了,没想到你竟然还是跟他在一起了,而且忍了五年才把他甩了。”
温书尧被逗笑,因为提到纪裴青,他表情很轻松,“没办法啊。”
他说:“我第一眼看见他,就想跟他在一起了。”
陆蔚然:“能采访一下吗?老裴嘴这么笨,哄个人都不会,你喜欢他什么?”
偶尔有风,温书尧额前的碎发被风吹起,恰好够陆蔚然看清他的表情。
温书尧目光柔软,“很多吧。”
他语速变得有些慢,“文章,长相,身材,吵架时被我气得说不出话,刚睡醒找不到眼镜,穿白大褂坐在诊室跟病人说话......”
他顿了顿,“确切的说,他没有哪点我是不喜欢的。”
“我因为他回国,因为他考老师的研究生,因为他说精神医学以后会有大发展,所以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这门专业的未来。”
“哦,”温书尧说:“我还喜欢他哄我,给我剥虾,他跟我吵架口不择言的时候,我都不觉得他烦。”
正如温书尧因为齐韵欢事件颠覆了对陆蔚然感情观的看法一样,陆蔚然也在此刻颠覆了以往对温书尧的印象。
陆蔚然说:“我以为在感情方面,你会是个很理智的人。”
“不是,”温书尧微皱了下眉,说:“我一点都不理智。”
温书尧:“我喜欢纪裴青,他是个傻逼我也喜欢。”
陆蔚然失笑:“既然这么喜欢,还折腾什么?”
温书尧耸了下肩,很坦然,倒是诚实,“我心眼儿这么小,他那么寒碜我,我肯定得让他吃点苦头啊。”
陆蔚然:“……”
陆蔚然:“那这一年是给他的忏悔期限吗?”
“不是,”温书尧语气平静,“一年是我能接受跟他分开的最长时间。”
陆蔚然本来预备听到温书尧说“还得更久”或是“一年不够”这样的话,此刻听他这么说,怔了下才问:“嗯?”
温书尧擡头,看着自刚才起就一直在抖动的窗帘,跟陆蔚然说:“那一年,他在楼下等我多久,我就在楼上看了他多长时间。”
陆蔚然:“一次都没下去吗?”
“嗯,”温书尧:“一次都没下去过。”
陆蔚然唏嘘,“你说你图什么。”
温书尧表情有些苦恼,“我也不知道。”
他说:“我其实就想让他更喜欢我一点,让他知道喜欢一个人该怎么表达,但都一年了,他好像也没什么长进。”
陆蔚然无语:“你指着他有长进,那你俩这一茬算是过不去了。”
温书尧:“嗯,所以我这次来了。”
陆蔚然挑了下眉,示意他继续。
“实在学不会就只能算了,”温书尧说:“我本来也不需要他多卑微,做多少讨好的事来求我原谅。”
温书尧:“那样就不是纪裴青了。”
温书尧说到这,似乎也觉得奇怪,笑了笑,“其实有时候我甚至巴不得他性格再讨厌点,这样除了我就再没人喜欢他了。”
陆蔚然:“这些话,你跟老裴说过没有?”
温书尧摇头,理所当然,“没有,我这么能装。”
陆蔚然:“......”那看来确实。
她说:“你对老裴的包容度比我想的要多很多。”
“还好吧,”温书尧不以为意,“他本来就是特别的,有一点异於常人的性格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坏处。”
“反正我性格也不好。”
两人正说着,馀光看到纪裴青从住院楼出来,正往他们这边走,话便默契地停了下来。
尽管上学时已经在实验室已经见过无数次,但无论何时,陆蔚然都依然觉得纪裴青穿白大褂的样子英俊得过於犯规。
她偏头,果不其然温书尧也在看。
陆蔚然揶揄,“眼馋了?”
“眼馋了。”温书尧喉结动了下,承认。
陆蔚然怂恿:“那还忍得住吗?还装吗?”
“不太忍得住了。”温书尧说。
陆蔚然:“嗯哼?”
温书尧灿烂一笑:“我准备先跟他玩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