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巍巍
小麦的离开没有给阳光养老院的生活带来任何波澜。
小麦离开后,她睡过的那张床很快便绑了新的人上去,项目组养老院的调研也接近尾声。
几人在旅馆休整一晚,第二天正式开始涂林县的入户调研。
涂林县县域面积很广,入户调研的第一位患者家庭距离旅馆近一百公里,路况不好,大巴车开了三个多小时才到。
他们提前打过招呼,这次不要当地领导接待,二人组便派了个熟悉路的村民来接,村民五十多岁,姓张。
老张在村口迎上几人,声音洪亮,“我带领导们过去。”
这边连条规整的土路都没有,众人跟上老张,下车步行。
进村子后,道更难走,路上很多散落的石块,偶尔几只家禽摇着屁股霸道地从他们面前走过,留下一滩粪便。
老张带着几人七拐八拐,陈菲举着相机拍照,不留神险些被路上的小坑绊倒。
温书尧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拍几张就够。”
陈菲心有馀悸地收了相机。
村子路不好,房屋也不整齐。
材质多是石砖或土坯,粉红或棕黄的颜色,看起来整个村子都不透亮。
老张将几人带到一个明显次於本村房屋均等水平的平房前,说:“就是这家了。”
这是个土坯房,没有院子,陈旧木门没有刷漆,几道裂纹从顶开到底,缝隙大得似乎来一阵风就会被吹烂。
屋门此刻大敞着,屋内陈设一览无馀。
乱摆到无处下脚的瓢盆水桶,随意堆放的柴火和木材,以及......一只正在嚼草料的黄牛。
屋里一位老人闻声出来,脚还未站稳,带着浓重口音的招呼就出来了:“领导们好!”
他年纪很大了,头发花白,背驼得下巴几乎要戳到肚子上,因为直不起腰,看人时只能眼睛上翻瞪大,额头被挤压出几道深深的褶子。
老张迎上去,用方言跟他问了句话,老人挠了挠头发,嬉皮笑脸地应了句什么,动了动脚。
他穿一件褪色严重的深蓝色棉质长袖,已经洗得很透很长,下摆盖到大腿中部,黑色粗布裤子裤脚挽着,露出沾了泥的方口布鞋。
温书尧听不懂他说什么,去看纪裴青。
纪裴青轻声说:“在问知道有领导检查,为什么没提前准备。”
温书尧点头。
恰好此时屋内的黄牛哞叫了一声,温书尧便又透过大开的屋门去看这间屋子。
屋内是泥土墙面,很多地方已经斑驳脱落,靠门一侧有个低矮的竈台,搭竈的那一面墙被熏得很黑。
黄牛的料槽加得很满,它似乎不怎么怕人,一群生人堵在自家门口也丝毫未影响它进食,只是偶尔用浑圆黢黑的眼睛看一看几人。
老张打圆场一般说:“领导们见笑,农村就这样,家里地方小,牲口娇贵,怕冷怕热的,只能跟人一起住......咱进去吧?”
屋主也笑着说:“领导们进吧。”
他笑起来脸上皱纹更深,老态尽显。
来之前几人看过他的资料,老人叫七十三,没有姓。
那年代家里穷,涂林县又是穷上加穷的地方,每家最不缺的就是孩子,生多了,又没有文化人起名,就按照族里辈分往下排着叫了。
他们这次入户调研的对象是七十三的儿子。
七十三的儿子倒是请学校的老师起了个名字,只不过后来他成了村里远近闻名的‘疯子’,名字也没了,再提起来,就叫疯狗儿了。
几人跟着七十三,绕过一地垃圾和零碎,在黄牛兄的注视下进了这间分不清是客厅丶厨房还是牲口间的土坯屋。
进屋后朝东有个窄门,门口挂着布制门帘,长度一直到地上,上面满是油泥,门帘后隐约传来细微异动。
紧接着,屋内突然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
项目组几人一惊,七十三快速掀开门帘,用方言喊:“回来了回来了!爹回来了!”
门帘掀开又落下,蜷缩在土炕上的黝黑消瘦的人影一闪而过。
老张站在门帘外,搓了搓手,不尴不尬地说:“他家狗儿疯得厉害,估计是听见生人过来了。”
疯狗儿的情绪的确很难安抚,七十三已经进去好一会儿了,他仍旧在高亢沙哑地喊叫着。
纪裴青声音微提,隔着门帘问七十三:“我们这会儿能进吗?会吓着他么?”
七十三过了会儿才说:“能进了,进吧。”
几人闻言进屋,脚还没站稳,便被屋内场景惊住了。
里屋比外屋更逼仄,一张土炕便占了大半间,炕上凌乱地堆着几张不知多久没洗过的湿冷棉被,味道比养了黄牛的“客厅”还要浓重。
疯狗儿就跪坐在这一片狼藉中疯狂地叫喊着。
他手脚都被裁剪不规则的布绳捆着,脖子上锁着一条成人拇指粗的铁链,正拼命往前挣扎。
他叫声很凄厉,不住往前窜的动作扯得铁链哗啦作响,七十三在一旁习以为常地看着,跟几人说:“别害怕,他挣不开。”
陈菲受了惊吓,相机脱手,坠到了地上。
重物磕碰的声音,令疯狗儿更加疯狂,他突然行动敏捷地从炕上站起来直冲向陈菲!
在他起身的一瞬间,纪裴青和温书尧同时动作,将陈菲挡在了身后,王为先则推着陈菲的肩膀要送她出去。
但几人的举动显然多此一举。
疯狗儿脖子上的铁链很短,另一头跟窗户焊死在一起,他刚站起来就被拽得狠狠摔倒,样子真像一只被限制了行动能力的疯狗。
七十三顾不上跟几位“领导”赔罪,擡手在疯狗儿肩膀手臂上狠狠打了几巴掌,“还闹!还闹!”
老张则极力劝说几人先出去。
王为先捡起相机,带着还没回过神儿的陈菲到了外间,不多时,温书尧和纪裴青也出来了。
他们出了小屋,来到屋外,屋内黄牛的哞叫声和疯狗儿的叫喊声此起彼伏。
陈菲这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发声系统,她动了下唇:“这算是虐待吗?”
王为先说:“是。”
众人视线相对,但都没能说出什么。
疯狗儿的攻击性显而易见,寸步不离的照料对这个家庭来说却是天方夜谭。
七十三没有其他家人,与儿子相依为命,他要保证儿子不丢失,不惹事,又要想办法供养家庭,解决温饱。
锁链是最低成本的实现方法。
在涂林县,患者尊严和“精神病”一样,是几乎不存在的稀有名词,活着才是最高准则。
纪裴青打破沈默,“预调研的样本量虽然不多,但是结果很显着,第一批汇总上来的名单里,几乎所有患者家庭都是当地条件最差的。”
“精神疾病是慢性消耗病,每一个重症患者都至少需要一个人照顾。”
“患者起病后,通常伴随巨力特征,行为的不确定性和危险性很高,所以负责照看的只能是青壮年劳动力。”
陈菲说:“d县第一精神病院也是男护士居多。”
“嗯,”纪裴青说:“在农村,这意味着主劳动力的损失。”
他说:“接下来的入户访谈,很有可能会遇到条件比今天还要差的患者,我希望大家尽快适应,保持镇定。”
他语气很冷静,如果忽略疯狗儿越发高亢的叫喊声,这样镇静的声音,几乎会让人以为他们正在某间禁止喧哗的会议室里。
几人应声,很快便重回工作状态,陈菲除了最开始摔了相机,也没再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疯狗儿的叫喊没有任何停止的征兆,陈菲从王为先手中拿过相机,“王老师,我再去拍几张照片。”
王为先不放心她自己活动,跟上去:“我跟你一起。”
两人拿着相机到附近去拍摄素材,温书尧则打开录音笔,转向老张,“张叔,正好这会儿先跟您了解下情况?”
“啊,”老张正担心领导们生气,见温书尧不像是带情绪的样子,配合道:“行。”
温书尧打开笔记本,递给纪裴青,“组长,你做纪要?”
纪裴青看了他几秒,接过笔记本,“嗯。”
温书尧直奔主题,问老张:“疯狗儿这病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
“先天的,小时候就疯疯癫癫的,”老张撇了下嘴,似乎在惋惜,叹了口气说:“娘胎里带的。”
他讲了个很耳熟的故事。
关於贫穷和疾病,关於七十三和一位姑娘。
七十三家中从祖辈穷到现在,每一辈均兄弟姊妹众多,但因为穷得不分上下,因此谁也帮衬不了谁。
七十三唯一一次沾兄弟姐妹的光,是他二十六岁娶媳妇那年。
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父母生了四个姐姐两个哥哥,他成家最晚。
在那个年代的涂林县,二十六岁还没娶上媳妇算得上是极晚,眼看着同龄人孩子都抱了几个,这个贫穷的大家庭却也只能干着急。
最后大哥出面,哥哥姐姐们各拿一点,东拼西凑,最终花了三千块钱,给七十三从邻村娶了个姑娘回来。
姑娘除去头脑不太灵光,哪里都好。
新媳妇进门,七十三一家喜形於色,七十三本人也扬眉吐气,做了这么多年的光棍,终於一雪前耻。
他威风的情绪在姑娘生了儿子的那天,更是变得高涨,不过好景不长,慢慢地他发现,千盼万盼的儿子,头脑也不灵光。
结婚第三年,那个姑娘撒手人寰,七十三开始独自抚养患有精神障碍的儿子。
因为儿子离不开人,他没有办法像其他人一样外出打工,只能通过种地补贴家用,尽管背越来越驼,生活还是愈发拮据。
那头眼神炯炯的黄牛,是他和疯狗儿最宝贵的财产。
疯狗儿还在屋内叫喊,温书尧问:“他多大了?”
老张想了想,“到年也有三十了吧。”
和项目组几人几乎相仿的年纪。
温书尧问:“就这么一直锁着吗?”
“不锁不行啊,”老张说:“他们家狗儿疯起来力气太大,三个人都制不住。”
温书尧:“小时候也锁吗?没有清醒的时候?”
“也锁,不锁就得有人天天在家看着,”老张说:“七十三家里没别人,赶上农忙,谁有空儿看啊。”
两人说着,屋内的叫喊声渐渐停了下来,片刻后,七十三掀开门帘走了出来。
他仍旧佝偻着背,额头和脖子上都是汗。
他毕竟年纪大了,疯狗儿光长个子不长心智,三十来岁正是力气鼎盛期,七十三一个人看护起来十分吃力。
陈菲和王为先也回来了,七十三擦了擦额头的汗,走到几人面前站定,“吓着几位领导了吧?”
众人违心说没有。
温书尧问:“现在怎么样了。”
“好了,不闹了。”七十三露出一口黄牙,笑了下。
显而易见,他对“好了”的定义与“不闹了”是完全挂钩的。
陈菲问:“他总这么闹,没带他去看过吗?”
很多重症患者都是因为缺乏早期干预才发展到不可逆的阶段,疯狗儿的情况如果早下治疗手段,可能会比现在好很多。
七十三家庭条件比村里很多人都要差,众人已经准备听到他会说因为资金缺乏而没去治疗过,却没想到七十三反问:“看什么?”
七十三也并不是完全不懂,只不过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去哪看?精神病院吗?”
他不以为意地说:“狗儿就是小时候营养不良,没发育好。”
他说:“今天你们来之前我去了趟地里,他离不开人,一直没看见我,所以才闹起来。”
他语气是毫不打折的理直气壮,还带着很明显的抗拒和厌恶。
疯狗儿脖子上叮当作响的铁链,黄牛震耳欲聋的哞叫声,在此刻,都不如七十三那句“他只是营养不良”响亮。
没谈几句,屋内的疯狗儿又喊叫起来,访谈只能先暂停。
整个下午,场景一再重现,项目组几人默契地等待着七十三一次又一次将疯狗儿哄好。
疯狗儿最后一次叫喊声响起时,温书尧收起了录音笔,“走吧。”
他们原路返回酒店。
路上没有人说话。
山之巍巍,巍巍之山。
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撼动的。
作者有话说:
晚点加更,还有为什么这一章和上一章的名字一样呢?因为昨天沾错章节没删干净。为什么这一章和上一章的段尾句一样呢?因为昨天沾错章节没删干净(其实我本想将错就错的,但今天发现果然还是不太对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