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桥梁
第二天行程不赶,入户排了两
最后一家在村边上,位置很偏,饶是项目组见识已经算多,但还是被这户家庭过於困难的条件惊到了。
这是个成员众多的大家庭,六口人,父亲是残疾人,三个孩子和母亲均患有不同程度的精神障碍,唯一还算健康的是家中的奶奶,已年逾七十。
一家六口人挤在两间逼仄的土房中,最小的孩子只有四岁,项目组到时,小孩子们正穿着刚被尿湿的裤子追逐家中散养的麻鸭。
调研入户的患者家庭都有很明显的共性,贫穷丶遗传丶离群索居。
这一家人在离村子很远的地方居住,进村子后仍旧开不了车,项目组步行近半个小时才到。
这家的奶奶耳朵很背,也听不大懂普通话,只能项目组问一句,当地的向导翻译一句。
他们的人生故事和家庭结构与七十三家大差不差,又是一个在贫穷和繁衍后代的铁则下促成的残疾人和患者组成的特殊家庭。
老人怕冷,这天气已经穿上了棉袄,暗紫色的手工棉服年头很久了,里边棉花跑成一团一团,袖口和胳膊肘处打了几个同色的补丁。
陈菲问:“能给您拍张照吗?”
老人点头,因为耳背,自己说话的声音也很大,“拍吧。”
她倒是不局促,笑起来,露出残缺的牙齿。
陈菲拍完照,收起相机,跟老人闲聊,“为什么搬得这么远?”
老人眼睛很浑浊,常年风吹日晒导致皮肤粗糙,因为要一个人扛起养家的重担,看起来面相很苦。
她跟陈菲说:“不搬不行呀。”
她指着从眼前疯跑过的几个孩子,又指了指倚靠在门边,头发凌乱打结,浑身脏污的女人,“家里大的小的脑子都不灵光,跟人家住一起,要被人脊梁骨戳死的。”
她撇了下嘴,因为牙齿不全,抿嘴时下巴都皱起来,“村里谁家丢了什么,还要往我们身上泼脏水的。”
她正说着,小孩子们追着麻鸭从眼前跑过,便站起身怒骂:“别总追鸭子了!全吓得不生蛋了!”
她虽然年岁高了,但动作丝毫不含糊,因为常年干农活,身体竟然还比一般这个年纪的人要更硬朗些。
小孙子们屡教不改,追着鸭子第二次从她面前过时,她举着手追上去,只留给陈菲一个滑稽又踉跄的背影。
那几个小孩子被奶奶撵着打也不害怕,咯咯地笑着,尿了裤子的小孩子还跑不稳,躲避奶奶“追杀”时倒在地上,沾满尿液的裤子又裹上了泥。
奶奶一边在他后背上扇巴掌,一边去扒他的裤子,嘴里不住骂着,“净给我添乱!”
看着自己的小弟被扒得光屁股挨揍,另外两个孩子尖叫着跑开,但没跑远,又被摇摇摆摆的鸭子吸引了视线。
见孩子们又去追鸭子,奶奶也不沈溺於教训小孙子,又举着手去追两个大孩子,留下小孙子光着屁股被冻得嚎啕大哭。
这个家庭中没有像疯狗儿那样攻击性很强的病人,每个人的人身都很自由,互相追逐时,像是田间的风。
乍一看很自由。
但在那一串大人小人追着鸭子从陈菲眼前跑过时,她还是听见了锁链响动的声音。
贫穷丶传宗接代丶离群索居,那是无形的枷锁。
像涂林县满山的石榴树一样,红得刺眼,叶片被风吹响时,阵势堂堂。
项目组在涂林县停留一周,做了十一家入户,调研结果毫无意外的不乐观。
精神医疗卫生资源缺乏丶补助政策参与率过低丶患者生存条件恶劣丶观念迷信落后,问题杂糅显着。
结束涂林县调研的路上,全项目组开会,其他组传来的入户报告也没什么好消息。
这次入户家庭点位在选择上都是重病患者家庭,患者攻击性很强,几乎无法沟通,大大增加了调研难度。
并且在走访过程中,他们逐渐发现患者未登记率十分高,尽管各地二人组都在极力配合,但工作量多出很多。
会开了两个多小时,结束会议后,大巴车内十分沈默。
涂林县面积很广,入户点位分散且远,他们这些天一直在奔波。
除了身体上的劳累,情绪更是一直紧绷。
车内气氛因为极不乐观的调研结果变得很僵,片刻后,陈菲小天使自觉又来暖场。
她轻咳一声,吸引到众人视线后,善良地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
陈菲卖关子,“各位老师,你们难道没发现有一件事很神奇吗?”
众人不知她想说什么,但还是捧场:“什么事?”
陈菲说:“精神病那么难治,全世界这么多专家都没做到的事,我做到了。”
她问:“我这算不算是医学奇迹?够不够你们发一篇核心期刊?”
众人先是一楞,随即才附和说:“当然够。”
陈菲没错过他们人均楞了一下的表情,以为自己这个暖场笑话开得不怎么样。
她尴尬地找补,“哎,其实也不算治好了,我也想开了,就当成寻麻疹嘛,哪个起疹子的不反覆,大不了撑不住了就去医院住着嘛,反正医保能报销....哈,哈哈。”
陈菲话没说完,对上几张越来越深沈的脸,眨巴两下眼睛,默不做声地看向别处了。
她并不知道,气氛没有活跃不是因为不好笑,而是因为没人认为这是一个笑话。
陈菲至今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加入对项目组,甚至是对整个精神医学有什么意义。
她的情况不算是医学奇迹,但却像是一个小小的希望缩影。
正如她所言,精神疾病无法根治,专业领域内的学者和医生甚至连确切的发病机制都没找到,只知道在基因里丶在外界刺激里丶在个人内心里。
但不论是基因丶是外界丶还是人的内心,都一直在改变,消弭了一个风险因素,还会有下一个。
骄傲如纪裴青,在说出“精神医学以后会有重大突破”时,前一句仍旧用了“我做了很多实验,也没研究出个所以然”。
温书尧在提到许知时,也会束手无策地说:“我担心有一天推开他的门,发现门后面什么都没有了。”
王为先甚至曾跟温书尧开玩笑说:“我都要怀疑精神医学存在的意义了。”
就连医学届的新晋权威陆蔚然,在将母亲送到医院时也曾说过,“我觉得我学的东西毫无用处。”
他们都知道,一个患者要好起来,光靠吃药是没用的。
在药物之外,还有家庭干预,有社会帮助,更重要的,是患者自身信念的重建。
所以陈菲的加入,无声又坚定地提醒着这群仍在坚持的人,他们的坚持是有意义的。
陈菲可以让许许多多的精神障碍患者看到人生的另一面,他们也可以不枯萎,也可以再回到社会。
她也能让很多医学生知道,“预后良好”并不只是专业书上的一句空话,真的有人能与精神疾病共存,也真的有人“预后良好”。
迎面驶过一辆大车,远光灯扫来,映亮一大片路,随后消失在众人视线,视野又变暗。
纪裴青和温书尧几年前关於精神病院的人文讨论,似乎在此刻才形成完整的逻辑闭环。
在社会规则之外,有一群人耐心地维护着小众的秩序,因为他们的坚持,小众的人群中,也有了适应大众规则的人。
陈菲是桥梁,也是精神医学存在的真正意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