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邯二十七年。
上京,长巷街。
骄阳恰好,但谈垣初今日的心情却是说不上好,现今正是五月,各地秀女都奉旨赶往京城,除去在京城有府邸的秀女,其余秀女要么落住驿站,要么落住客栈。
大街小巷的客栈酒楼几乎都被住满了,尤其是距离皇宫近的客栈,更是人满为患。
谈垣初只瞥了一眼,便觉得四周都是胭脂水粉味。
他心情不好,不全是因为选秀,却也差不多。
他母妃深得父皇宠爱,连带着他也被父皇偏疼,但再偏宠母妃,三年一次的选秀仍是未曾改变,谈垣初才从褚桉宫出来,见到母妃格外安静的模样,心底自然算不得痛快。
谈垣初松开提花帘,懒得再停留:
“许顺福,回府。”
但话音落下,马车迟迟未动,半晌,许顺福迟疑的声音传来:“殿下,卫公子在颂雅楼等您呢。”
许顺福一直跟着殿下伺候,今日早朝散后,殿下和卫公子约好在颂雅楼碰面,结果去了一趟宫中就给忘了。
但许顺福不敢忘,只能斗胆提醒。
谈垣初眉眼稍松,也终于记得这件事,他不紧不慢地敲响车厢:
“去颂雅楼。”
卫公子,是当今卫家主母的小儿子,说来,这卫氏也算满门功勋,卫公辅佐先帝和当今圣上,算得上两朝元老,嫡长女嫁给了顾府长子,他也得称一声舅母。
嫡次女名满京城,及笄时,据说提亲的人差点要将卫氏的门槛踏破。
谈垣初知道一点别人不知道的隐秘,在卫二姑娘要成亲前,差点还闹出一点丑闻。
问题就出现在他那位舅舅身上。
提起这位舅舅,谈垣初轻讽地垂了垂眸眼,薄凉之人罢了。
谁都没想到,京城那么多的青年才俊,卫二姑娘一个都没挑中,愣是看上一个不入流的猎户武夫。
听说是当年卫二姑娘去外祖家时,途中遇难,幸而得这人相救,一来二去间,二人竟也生出了情谊。
巧便巧在,当时恰好闹出他舅舅一事,为避免让姐妹二人有阋墙之危,见幼女当真对那武夫有意,这门亲事居然也就成了。
只是卫家主母舍不得幼女,要求对方只能留在京城居住。
谈垣初会知道这么清楚,无他,他母妃和卫氏二姑娘曾是闺中密友罢了,说来这卫家二姑娘也是个奇人,所交都是达官显贵,偏偏这些人都将她当做真心好友。
如此手段,若她是男子,卫家很难说会不会再出一个卫公。
有卫家相助,那猎户武夫在朝中轻易谋得了一官半职,恰他算是有真功夫的,如今也能坐稳了官位。
加上有位贤内助,区区一个猎户却是坐到了四品官位,在这京城内看似官位不高,却是真正地握住了实权。
如今众人在外也要称卫二姑娘一声云夫人。
思绪流转间,马车也终于停了下来。
谈垣初下了马车,他从宫中出来时就换了一身便装,银白色的织锦长袍,下马车的一刹间,暖阳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他高挺的鼻梁和修长的眉弓。
颂雅楼是个品茶的好去处,在一楼有个戏台,偶尔会唱戏,偶尔却是有伶人弹曲,却是不见蘼乱,只增添闲情雅致罢了。
有人领着谈垣初上了二楼雅间。
颂雅楼一贯搞些附庸风雅的东西,雅间也被分成梅兰竹菊四种,谈垣初漫不经心地朝红梅阁走去,还未踏进,便听见里面有女子清透的娇软声传来:
“小舅舅,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话。”
好友卫钰白的声音传来,颇有点无奈:“小祖宗,你可放过我吧,要是帮了你,你外祖母不得将我皮剥了?”
谈垣初慢条斯理地挑眉,有点意外,他这位好友是卫公老来得子,平日中骄纵得不行,可不是个什么好脾气,现在却是做低伏小得不行。
这般模样,卫钰白只在他那位二姐姐面前露出过。
加上女子对卫钰白的称呼,谈垣初其实已经猜出了女子的身份。
能叫卫钰白小舅舅的人只有两个,一位是他舅家的表妹,一位便是那位云夫人的独女了。
女子显然不满意卫钰白的回答,闷声道:
“小舅舅往日说的疼我怜我,果然都是骗我的。”
轻声传来低落,仿若真觉得了委屈一般。
卫钰白再说话时,声音中明显透了些许慌乱,谈垣初勾唇,觉得卫钰白真是有点蠢,这么明显的手段都能中招。
谈垣初不紧不慢地觑了眼许顺福,许顺福心领神会,下一刻,他上前掀起了纱幔。
也让谈垣初瞧见了雅间内的情景。
女子背对着他,只瞧得见身姿曼妙,她穿了一袭胭脂红的云织锦缎,外罩一层轻薄鲛纱,听见了动静,她有点不解地转过头,一截白皙的下颌最先出现在眼底,其次,便是整张脸,她生得过于白皙,柳叶眉轻弯,杏眸红唇,桃腮粉面,脸颊饱满而水嫩,晕了一层浅浅的胭脂,很淡,却是恰好给她添了颜色。
只是简单回眸一瞥,却是让整个室内刹那间黯然失色,众人眼中只看得见她。
谈垣初袖子中的手不着痕迹地一动。
她有点不解和纳闷,杏眸轻颤了下,根本没在意他,很快地转过头,问:“小舅舅,他是谁?”
卫钰白额头都要冒冷汗,这两位小祖宗怎么凑到一起了?
云姒被姐姐和姐夫娇惯得厉害,殿下也不遑多让,但二人身份有别,站在卫钰白的立场,他自不想让外甥女和殿下相遇的,他可不想叫自家千娇百宠的外甥女在外受委屈。
谈垣初眼底很淡,却又仿佛有些深,在女子转过去后,他视线仍旧在女子身上停留了片刻,才不紧不慢地收回了视线。
这一刻,他也终于相信了当年云夫人及笄时名满京城的传言。
他曾觉得有些夸张。
如今见了女子,却又觉得传言不足以描述当时情景。
卫钰白拉了一下云姒,压低了声:“这位是太子殿下。”
云姒轻垂了下眼睑,很快意识到来人的身份,她是被娇惯着,却是规矩和礼仪都不差,闻言,她转身冲着谈垣初盈盈一服身:
“臣女见过殿下。”
她行礼干脆利落,纤细的腰肢一弯,越发堪堪一握,悄然抬眸间的打量也不令人觉得僭越。
谈垣初颔首,仿若轻描淡写:“在宫外,不必多礼。”
云姒站了起来,她站在卫钰白身后,或者说,卫钰白故意将女子挡了起来,但她仍是勾头看了一眼他,眸中有情绪流转,仿若零零碎碎的星光。
似乎是觉得他们有话要说,云姒偏了偏头,识趣地请辞:
“殿下和小舅舅有话要说,臣女就不打扰你们了。”
话音刚落,谈垣初瞥过来一眼,语气淡淡:“也没什么。”
云姒有片刻惊愕,没有话要说,二人约在这颂雅楼作甚?
卫钰白脸色也一刹间的古怪,他觑了眼殿下,不知道殿下要做什么。
云姒虽不知道谈垣初为何这么说,却是听得明白这话中的挽留之意,她也惯是不怕生,当即杏眸一弯:
“那臣女能留下么?”
卫钰白要说些什么,被谈垣初一记眼神打断,他颔首让云姒坐下,才仿若不经意提道:“适才听见云姑娘在让长荣帮什么忙?”
长荣是卫钰白的字。
云姒当然知道这一点,闻言,她有点迟疑。
有些话和自家人说没事,但求到别人身上,她还是会有些不自在,但迟疑没有多久,她转头看向谈垣初,轻声稍有控诉:
“臣女求了小舅舅好久,小舅舅都不肯答应臣女,殿下会帮臣女么?”
她什么都没说,却是先要承诺。
她惯是知道自己的优势,杏眸有些恹恹地耷拉下来,便仿若拢了说不尽的忧愁,轻而易举地让人生出怜惜。
谈垣初这一刻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么简单的招数,卫钰白也会中招。
再简单的招数,在某些人身上,也会变得让人格外难以招架。
谈垣初只是拨弄了一下杯盏,不着痕迹地勾唇,他不紧不慢道:
“云姑娘还未说是什么事,孤便是想帮你,也不想给出一个许是不能办到的承诺。”
云姒呃了一声,对他的严谨有些不满,轻瘪了瘪唇。
须臾,她很快地小声嘀咕:
“您肯定能帮到臣女。”
谈垣初挑眉,颔首示意她继续说。
云姒瞥了眼小舅舅,见小舅舅欲言又止的模样,心底清楚,小舅舅是肯定不会帮她的了。
她咬了下唇,低声道:“臣女听说初选就要开始了,臣女想进宫瞧瞧。”
谈垣初有一刹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女子想进宫不是什么难事,但她话中意思明摆着是要去看初选的,或者说,她想去瞧瞧这一次选秀的秀女。
各种信息在谈垣初脑海中过了一遍。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云姒如今应当还未有及笄,所以这次选秀名单上没有她。
谈垣初瞥了眼卫钰白,有点没搞懂女子的出发点是什么。
卫钰白颇有点一言难尽地捂住脸。
谈垣初轻挑了下眉,他轻描淡写地问:“你去见秀女做什么?”
女子轻抬了下颌,一双杏眸透彻却又骄矜,她一点不遮掩目的:
“臣女想去瞧瞧入选的秀女标准是什么。”
谈垣初轻眯了眯眼眸,他隐约猜到了女子的目的,但不等他想清楚,女子便如实告诉了他:
“这样一来,臣女才好做准备么。”
谈垣初下意识地问:“做什么准备?”
云姒瞥了他一眼,似乎在说这还用问么?然后,她坦白道:
“当然是选秀的准备。
谈垣初轻笑一声:“你想要参加选秀?
云姒仿佛被这一句问话打击到了,她轻瘪了瘪唇,有点恹恹地反问:“殿下觉得臣女不能入选么?
谈垣初摇头,话音不明:
“当然不是。
卫钰白听到这里,再也听不下去,打断二人的谈话:
“殿下不要听她胡说,家中并没有让她参加选秀的打算。
他也不在乎是否会得罪殿下,直言此事,入宫岂是什么好事?他卫家一直都不曾让过嫡女嫁入宫廷。
闻言,谈垣初只是不咸不淡地看了眼卫钰白,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卫钰白却是不由得心下一紧。
他心底苦笑,知道今日云姒是必然要在殿下心底留下痕迹了。
其实卫钰白一点都不意外,否则,他也不会极力避免让殿下和云姒相遇了。
偏偏这时女子闷闷的声音传来:
“为什么不许我参加选秀?
她能理解家中苦心,只是人各有志,有人希望余生顺遂,她偏想要进宫搏一份富贵。
谈垣初垂眸看向她,忽然开口,话音轻慢:
“要真是这个要求,孤倒是真能帮你。
卫钰白脸色一变。
谈垣初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卫钰白倏然噤声。
卫钰白不敢说话,但心底却是忍不住地担忧,这一趟出来要是将外甥女赔了进去,他回去该怎么和姐姐交代?!
云姒杏眸一亮:
“殿下说话当真?
谈垣初轻颔首,慢条斯理:“孤从不骗人。
卫钰白不由得轻扯了下嘴角,殿下从不骗人?这话说出去,殿下的政敌怕是要在心底把殿下骂了个底朝天。
但有人相信了他的话,站起来拎着裙摆就冲他服身行了个礼,抬起一双杏眸看向他,仿若只有看得见他一人般:
“那殿下便和臣女说好了,可不许欺骗臣女。
她对当今储君说不许,当真骄矜得不行。
偏某人不在意,还点头应下了她的话。
一时间,雅间内两人欢喜,只有卫钰白一人胸口堵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