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垣初从颂雅楼出来,府邸都没回,直接就进了宫。
褚桉宫中,贵妃娘娘正在翻看这次秀女的名单,听见动静,抬起头,见他又回来了,不由得瞥了眼沙漏,确认他从离开到回来前后不过两个时辰。
贵妃有点纳闷:
“怎么又回来了?”
谈垣初言简意赅,将云姒的事说了一遍。
贵妃闻言,有些许的错愕,她觑了眼这么快又回来的人,心底猜到了什么,忍不住道:
“她远不到选秀的年龄,便是真心要参加选秀,也都是三年后了,再说,卫二舍得让她进宫选秀?”
她和卫二相识许久,知道那是个心有成算的,这么多年只有这么一个独女,云府和卫府都将其疼宠到骨子中,怎么可能舍得送进宫来?
谈垣初沉默下来。
卫氏是肱股之臣,若是有心请求外孙女不要参加选秀,父皇必然是会恩准,甚至,他们大可在选秀前给云姒安排一门亲事,如此一来,便能摆脱选秀困扰。
他忽然不说话,贵妃岂能猜不到他的心思。
贵妃挑了下眉梢:
“这才瞧上了一眼,便是起心思了?”
谈垣初的回应是端起茶杯,仿若自然地抿了口茶水。
到底年少,脸皮还有点薄,尤其是提到这种儿女情长的事情。
贵妃见他这模样,忍不住低笑了一声,许久,她似想起什么,道:
“说起来,她年幼时还被卫二带进宫一趟,那时你年岁也小,你抱着人不撒手,非说人家比安玲公主好看。”
谈垣初惊愕,没敢想自己曾经还会做过这种事情。
须臾,他慢条斯理地颔首:“看来儿臣眼光一惯都不错。”
贵妃被他噎住,这惯是个厚脸皮的,她有一话其实没说。
卫氏势大,每个皇子都想要拉拢卫氏,她曾玩笑话和卫二提起过,日后让云姒给她当儿媳,却是被卫二一口拒绝,只道想让女儿一生顺遂,不想其余的。
贵妃心底也清楚,这皇宫就是一口深井,卫二不愿,她自是也没有强求。
后来,许是觉得她心底会有想法,在皇儿要进上书房时,卫氏将府中的小公子,也就是卫钰白送来给皇儿当了伴读。
卫二借另一种方式告诉她,卫氏和云府都会站着她这一方。
卫二总是这般,让人挑不出错来。
思绪回拢,贵妃看了眼谈垣初,摇了摇头:
“她要真想进宫瞧瞧,你便带她来吧,记得和她娘说一声,莫要让她觉得是母妃要拐走她的女儿。”
谈垣初低笑了声,应了下来。
等他走后,贵妃忍不住看向身边的张嬷嬷:
“瞧瞧,终究是长大了。”
张嬷嬷低笑着道:“娘娘不是也很喜欢云姑娘么?”
贵妃脸上的笑意渐淡,她透过楹窗看向外间,似乎听见喧闹声,宫人正在收拾储秀宫,好让宫外的秀女住进来。
贵妃轻垂眼睑,阳光洒在她脸庞上,却不见一点暖意:
“但这宫中岂是什么好去处。”
她的皇儿迟早是要坐上那个位置的,最终和他父皇也不过一样罢了。
再多的爱慕和心意,却也阻止不了这三宫六院。
张嬷嬷咽下声,娘娘和皇上之间的隔阂早就存在了,也正是因为殿下才出生就被抱走,娘娘才对殿下一直心存愧疚,什么都想满足殿下。
许久,张嬷嬷出声:
“若殿下真的看重云姑娘,那冯姑娘怎么办?”
在殿下没有来这一趟前,娘娘和皇上是准备将冯府的嫡长女赐给殿下做太子妃的,可如今殿下自己有了选择,云姑娘的父亲虽然只是四品侍郎,但她背后站着的却是卫氏,这个身份其实不比冯姑娘低。
贵妃视线也落在了冯姑娘的画像上,画像上女子恬静温柔,贵妃陡然想起适才皇儿跨进殿内的神情,她轻呼出了一口气:
“本宫这一生不得意,却不想见皇儿也不得意。”
贵妃将冯姑娘的画像放到一边,她眸中情绪平静下来:“只要云家丫头也有这个心,太子妃的位置,本宫便是要替她留着。”
张嬷嬷愕然。
云姑娘如今也不过双六年华,便是再早,也得等上三年,她才能入宫选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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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姒不知宫中对话,她从颂雅楼出来,就径直回了侍郎府。
远远地瞧见娘亲在花园中和嬷嬷正说话,她头一低,就想绕道而行,但有点晚了,娘亲已经看见了她:
“笙笙,过来。”
云姒陡然恹恹地耷拉下肩膀,她一点点地转过身子,挪到了娘亲跟前,云府种了一片玉兰花,美不胜收,只因她娘亲喜欢玉兰花。
卫谙缨正在打理这片玉兰花,见她过来,将手中的剪刀交给了一旁婢女,她抬眸轻声:
“去哪儿了?”
轻轻细细的声音,云姒却不敢不当一回事。
她深知家中真正做主的人是谁。
云姒瘪了瘪唇,哪怕她有意隐瞒,小舅舅也会揭穿她,她只好实话实说:“我去颂雅楼见小舅舅了。”
她先去了外祖父家,问到小舅舅去了颂雅楼后,就径直去了颂雅楼。
她之所以会去找小舅舅,是因为她知道小舅舅任职在禁军,又是太子殿下的伴读,有他帮忙,她进宫去看秀女才有可能。
她也知道自己年龄轻,也没打算这次参加选秀,但娘亲说过,人不打无准备的仗。
她先探听好情况,待三年后,她年龄到了时,自然就知道要做什么。
她计划得好好的,偏偏小舅舅不肯答应她,她还提前遇见了太子殿下,她要参加选秀,当然不是要去给比她爹爹年龄还大的当今圣上做妃子,她的目标一直都是太子殿下。
云姒整个人都有点恹恹的。
也不知道这次给殿下留下了什么印象,她一点准备都没有。
颂雅楼时,她瞧着镇定,实则心底格外紧张,给殿下的初印象关系着她日后能否如愿以偿,容不得她不紧张。
知女莫若母,一听她这话,卫谙缨便知道她做什么去了。
卫谙缨有些头疼,她抬手扶额:
“我拼了命不想让你进宫,你怎么还自己往里钻?”
云姒轻颤了颤杏眸,没有说话,却让人不忍心怪她一分。
卫谙缨哪里不知道她这些手段,打发了四周婢女,自己带着独女转了云府一圈,同时轻声道:
“娘带你见过贵妃娘娘,你觉得贵妃娘娘过得开心么?”
云姒抿唇,贵妃娘娘每次见到她,虽然都是在笑,云姒却不傻,轻易就能察觉她的疲惫。
“你父亲后院只有娘亲一人,娘亲才能闲情雅致地赏花弄月,娘不求你挣得荣华富贵,只盼着你能觅得一良人,也让他如此待你。”
卫谙缨许是也有过雄心张志,但落在云姒身上时,她的期许只剩下让云姒平安一生。
其余的,都不重要。
但云姒不喜欢听这话,她轻声嘀咕:“但这世间像爹爹这样的又有几人?”
“女儿和爹爹回过渝州城,便是村镇上稍有钱的人家都要纳一两个妾室,裹腹都还艰难者却是肯花银钱去逛烟花之地。”
一趟渝州城之行 让她大开眼界 也终于明白这世间男子都是一个样。
不止京城 也不止渝州城。
卫谙缨沉默。
云姒轻声道:“嫁谁都是在赌 女儿若赌 与其在穷困潦倒者身上赌 不如去天底下最富贵的地方赌。”
不论如何 她至少还占荣华富贵一样。
卫谙缨有片刻哑声。
她一直都当女儿小孩子心性
只看得见表面虚荣 却不知内里深浅。
直到今日 她终于发现 笙笙不是不清楚 却正是因为清楚 她才越发想要进宫。
便是卫谙缨也不能和她保证 日后她会嫁给一个疼她宠她的夫君。
这世间的人心最是易变。
卫谙缨头一次看清女儿眼底的坚定 她心底其实已经松口 但她终究有舍不得。
她明知那是一条不归路。
她曾亲眼见贵妃娘娘一路走来 如今谁不知贵妃娘娘身份尊贵 冲冠后宫?但谁看得见贵妃娘娘私底下的苦楚?
卫谙缨看得见 所以她不舍得让女儿也受这一番苦。
卫谙缨低声:
“笙笙 你要知道 这世间最富贵的地方是皇室 最薄情的地方也是皇室。”
云姒清楚 从她第一次生出日后要参加选秀的念头时 娘亲就已经和她说过其中道理了。
娘亲甚至带她去了见贵妃娘娘。
云姒在皇宫待了一整日 陡然明白了贵妃娘娘的处境——被困在富贵笼中的鸟。
但娘亲岂会知道 在她看来 这世间女子都是被困在笼子中的鸟。
娘亲有大才 替爹爹出谋划策 让爹爹能够稳坐官位 却还不是只能屈居于后宅?
这世间条条框框 根本没给她多少选择 便只能选择一个看起来富贵的笼子。
也只有这般 她或许才能有机会钻出笼子瞧一眼。
简短的一次谈话 卫谙缨却是清楚 这件事没了回旋余地 她轻声:
“你若执意如此 娘亲自是要帮你的。”
人的活法不止一种 她总不希望她会成为笙笙的阻力。
于是 在秀女入宫初选 谈垣初来云府接人时 卫谙缨没有拦人 只是看向谈垣初 声音轻浅:
“殿下可得好生将小女送回来。”
卫谙缨和贵妃是好友 和谈垣初也是常见 彼此说话间不会过于局促。
她简短的一句话 轻轻细细地仿若平常 却是意义不明。
谈垣初也不知有没有听出来 他垂眸看了眼女子 终是颔首:
“夫人放心 孤既来接她 自也会将她平平安安地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