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十月廿三。
神京起了大风,蔟蔟薄云在天头滚动,看久了便让人头晕目眩。
叶斩的住处位于北城,与仙德公主府隔了两条街,距离皇城只二里地。
由于约的是晚饭,洪范在酉时差二刻(下午四点半)出门,用了半个时辰才到地头——即便是第二次光临,叶府之殿宇广大、庭院森森依然让他印象深刻。
洪范在管家带领下漫步穿过偏廊,见一路皆悬纱帷,见风飘摇。
长廊尽头,两团碧树拥着一座穿风楼阁。
管家于此止步,请来客独自踏上青玉阶。
玄关处摆着一个半人高的冰裂纹梅瓶。
丝竹声从堂后传来。
洪范入内时正见斩业公身着素色龙纱里衣、披着白狐氅在饮酒,其人肤色如玉、富态俊逸,一如从前。
“洪老弟,灵芝,还有几箱凉州的土特产。”
叶斩自金丝楠木榻上坐起,身下铺陈的鲛绡被泼了半盏葡萄酒,洇成了紫棠色。
“你上回来看我时我就说了,你我星君譬如异姓兄弟,以后人来就行,不必带东西。”
他放下镶着红宝石的金杯,语气随意,显然不是客套。
“人活于世总要走些形式,横竖是些不值多少钱的东西。”
洪范回道,往侧面客座坐下。
“确实听说你现在成了凉州数得上的老财;这酒不错,你自己倒。”
叶斩笑着点头,靠回木榻。
“我这园子是今年推了新造的,你看如何?”
“美轮美奂,无可挑剔。”
洪范即回,依言自斟自饮。
此时屋外天光已经西渡。
屋角鎏金博山炉里沉水香烟气不断,在十二扇孔雀翎织就的屏风上熏出少许裂纹。
纵观整座叶府,一应用度都是全大华最好的,然而洪范每每来此,都觉得主人家的奢靡疏狂里压满了消沉。
“詹元子案的凶手这一年三法司有消息吗?”
他放下酒杯,问道。
去年来此,这也是洪范的第一个问题。
“九州如海,找两位先天武者哪有那么容易。”
叶斩摇了摇头。
“其实没找到也挺好,世间事因果复杂离奇,哪怕有我这只眼睛也难以看清。”
他指了指自己眉心。
若是旁人自会以为这是将宿命通权柄比作眼睛的随意动作,但洪范却几乎压不住心头震惊。因为他知道叶斩指的正是眉心紫眼的位置。
“屋里气闷,去后头透透气吧。”
叶斩似乎所觉,抓着狐氅起身。
洪范循着丝竹声响往后,绕过屏风却见一湖。
大华园林讲究“移步换景”的技法,而叶府这座楼阁原是倚湖而建,以左右两翼密集绿植遮护隔断,好独享一方湖景。
临湖有水榭,以柚木板铺设。
水榭中心摆着一块茶案四个蒲团,侧面横陈着整块碧玺雕凿的浴斛。
最让洪范震惊的是湖心处居然设了舞台,台上有一队十二位舞女轻歌曼舞——方才明明没有人看,她们也一直未停。
单论奢华,萧楚的仙德公主府也远远不及。
两人落座的时候,湖对岸的造景里踱过几只白孔雀。
“今晚咱们吃骆驼。”
叶斩拍了三下手掌,掌声压过音乐在苍空中漾开。
未久,两个壮年厨师赤手拎着铁架进来,钎子上串着炙烤到金黄的骆驼峰,其上间或滴落油脂,在火炭上冒起青烟。
“洪老弟,你和仙德公主发展得如何了?”
叶斩不看两位厨子摆弄餐食,只趴靠在栏杆上,用手指撩着湖水。
洪范闻言咋舌。
“放心,没人与我嚼你的舌根,只是我这人管不住自己神通,神京事难免多少知道些。”
叶斩偏头笑道。
洪范不接他茬。
“国公又要办群英荟萃,请柬想必发给你了。”
叶斩又道。
“是的,我已经应下了。”
洪范回道。
“正该去一去,到时地眼湖畔会有很多高门千金,可都是为你们来的。”
叶斩转回身子,看着驼峰切分后盛在盘中,被撒上孜然。
“年轻人到了二十几岁,也该想成家的事了。”
“来日方长。”
洪范摇了摇头。
大日斜陨,两只白鹤掠过橙红色的水面去了隔壁庭院。
洪范见舞女们跳完了舞蹈,休息时却也保持错落固定的姿势,居然成为了造景的一部分。
“美吗?”
叶斩突地展颜笑道。
洪范极不适应这种过分的奢靡,不由心生烦闷,但不得不点头。
叶斩见状哈哈大笑。
“太平美好的光阴总是短暂,所以要趁兴造作啊!”
他直接抄起琉璃瓶狂饮,血红色的酒液自嘴角淌落,沿着锁骨一路往下,洇湿了龙纱里衣。
一个时辰后。
烤驼峰被吃得七零八落,而神京重檐早已吞没了大日。
水榭旁两位星君听风凭栏,熏熏然不出一言。
他们面前,群星正沉在湖底,像落入陷阱的银鱼。
······
十一月,神京偶有小雨,如冬日着湿衣,格外料峭。
中旬,铁魔的赏格终于发下,足足一万两白银,其中一半送到了洪范住处,另一半由官驿直抵端丽城。
月底,三榜按时更新。
先天五合的易奢列位第四,仅次于三位先天巅峰。
铁魔一战坐实了洪范先天四合的修为,使他排名升至第十位,不止在四合中位列第一,还超过了三位五合——考虑到铁魔尸体被送到了掌武院,破甲弹的机制与威力想必已被解天机破解了个大概。
唐星晴升至第四十九,曾经被洪范击败的‘竹中君’段取与‘雪虐风饕’风天青都因年满二十四岁下榜。
整个十一月,洪范的社交完全恢复了正常。
在苍墟城地界时,他常常会发觉遇到的武者畏己如虎,却又心藏愤恨,显然是逼降青帝真宗、逼死辛文成带来的副作用。
但这件事在神京并不被关心——对大部分骄傲的神京人来说,青帝真宗无非只是掌武院这个庞然大物治服的又一个外地小门派罢了。
转眼,正和三十二年腊月初六。
洪范在神京的府邸大门连续响了三声。
院内值勤的孙力按膝起身,正欲回应却见门槛上跨进来一人——精瘦,风尘仆仆,在寒凉天气还敞着两襟。
“你这厮……”
他绷紧了刀疤脸,拧眉才喝出去半句,待看清来者面貌却惊得舌头打结。
“怎么是屈少侠?”
孙力追随洪范已久,见过屈罗意好多次。
“您这是打哪儿来?”
“当然是从天鹏山来。”
屈罗意猛一扬头,把成绺的散发用自认为潇洒的方式甩到脑后。
“啊?”
孙力将人往里头迎,脑子却梗住了。
天鹏山距离神京有二千里地,实在不符合对方串门般的语气。
而后他又注意到屈罗意的双脚——十个脚趾在地砖上散着伙,脚趾缝里还嵌着黑泥。
“您从天鹏山赤脚过来的?”
孙力一时信息过载,不知道是该先招呼上茶还是先上洗脚盆和鞋。
“哪能啊。”
屈罗意一摆手。
“我三天前下山时当然穿了鞋,这不是一路问讯跑来把鞋跑坏了嘛。”
他说着一边揉着扁肚子,一边踩着泥脚板上了正堂的地毯。
“你家二少不来迎我必然是不在吧,话说刘婶是不是已经过来了?你去让她给我弄点饭菜;我三天没吃东西了就指着这一顿呢……”
屈罗意进门就左右转动一对乌溜招子,看来看去没发现能吃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忧伤。
孙力逃也似地去了。
半个时辰后,外出回来的洪范进门时正见到与桃红紧急外出采买的汤大个,得知厨房里的储备已经空了。
十五人的大餐桌上,空盘与骨头堆起一座小山,后头埋着的是自称吃了七分饱的屈罗意。
“你也是来参加群英荟萃?”
洪范见面问道,脸上不自觉露了三分笑意——两人明明年余未见,却仿佛从未分别。
“是啊,请柬八月份就到了,写得七拐八绕,要不是师姐帮忙我好悬能读懂。”
屈罗意揉揉肚子,用临时催生出的小指指甲剔牙。
作为三年前的榜首,奉诚公没道理不请屈罗意。
“一年多前你去找寇永切磋时不是第一次见他吗?我听说寇永年年都来的。”
洪范想起旧事。
“你这回也是第一次参会?”
“是第一次。”
屈罗意点头。
“天鹏山离神京太远,骑马费马,不骑马费鞋;以前虽然年年叫但我懒得来,这回不是想到你在这吗。”
洪范闻言心头一暖,瞥见华美地毯上的黑脚印,只觉得些许外物如何比得上兄弟情谊。
这时候,他见屈罗意打了个饱嗝,在桌子上擦了擦手上的油:“你先给我五百两银子吧。”
“蛤?”
洪范没反应过来。
“你看我这身,要参加那劳什子会总得买双新鞋,换身好衣服吧?神京天下膏腴地,穿着肯定很贵。”
屈罗意叫屈道。
“这些用得了五百两?”
洪范虚眼看他。
“我明日还打算去考察下神京最好的青楼。”
屈罗意义正言辞道。
“哎呀我的洪二少,我难得来一趟神京要是没见个把花魁就回去岂不是让西京群雄看轻?”
他伸出沾着油的爪子就要来抓洪范手臂,被后者躲开。
“你出远门不带钱的吗?”
洪范冷冰冰掏出五百两银票,拍在桌上。
“师父本来要给盘缠,我说你在这用不着,我花你的就行。”
屈罗意嬉皮笑脸收了钱,得意洋洋回道。
“他顿时被我说服了。”
“我信你个鬼。”
洪范看着屈罗意厚颜无耻的样子气极反笑,出门去叫侍者给他备浴,待出了院门却突觉多日来略有沉重的步子轻快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