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
神京一城之人都在天蒙蒙亮时起来。
早饭之前,洪范与刘婶他们一起在庭前遥祭祖先并作“五祀”。
五祀是五个家居的小神,包括门神、户神、井神、灶神以及中霤神等。
辰时初,用过早饭。
府上一行人坐马车往北城去,在皇城南三里外停车。
此时街上已经挤满了人流,洪范与屈罗意在前开路,护着刘婶他们继续步行。
皇城南正门名叫定鼎门,外接着纵贯神京的建御大道。
护城河宽有五丈,大道从河上过,共分为五座桥;今日有驱傩大仪,中间三座不得过人。
如此,最外侧的两座桥就成了第一流的观景点。
“桥上人多,二少,要不我们找个店铺的二楼观礼?无非花些银子的事。”
沈鸿提议道。
洪范正要答应,突然听见身旁屈罗意叫道。
“呦,那不是寇永吗,我们往那座桥去!”
“‘流云’寇永,哪个?”
洪范放眼望去。
“最臭美的那个!”
屈罗意答道。
实际上当看到寇永本尊的时候,洪范已不需要别人的确认。
这是一朵哪怕在天骄之中也无比出众的流云。
他身量比洪范矮了两寸,皮肤白皙胜玉,唇上留了两撇浓黑八字胡,穿着宽松乃至暴露的真丝单衣,带有一种出众出尘的慷慨——仿佛此人已于无声间将窥探自己躯体的权利赐予了所有人。
一行人在路人谦让下缓缓挤上了桥。
在神京一年半,洪范的面容已经是与王公权贵统一等级的通行证。
“寇永,你又站这么高作甚?”
屈罗意拾级未半便嚷嚷开了。
“还是在痛饮过路的大风吗?”
他拿腔拿调的明显在模仿对方。
寇永嘴角一压,翻了个嫌弃的白眼:“我不与俗人饮一路长风。”
“你说我是俗人?”
屈罗意竖起眉毛,把插在腰带里的手拔了出来。
“呦,那你怎么还在喘气儿,你有本事一直闭气啊!”
这时候几人站在桥顶高处,身处众目睽睽,自是四方焦点。
洪范向来不怯大场面,这会竟如坐针毡。
好在寇永没有与屈罗意斗嘴。
“倒未想见屈罗意这厮也能有如此上得了台面的朋友。”
他打量着洪范。
“寇兄不认得这位?那我却是认得的。”
边上一位身着黑衣的男子插话道。
此人扎着马尾,神态懒散,左脸有一块形似胎记的青紫色。
“之前远远听得喧哗便在想来者是何方神圣,原来是凉州赤沙、胜州炽星当面。”
黑衣男子用词似极尊重,神态却随意轻浮。
“古意新自己不来,义兄弟倒是来了。”
寇永点了点头,态度和缓了不少。
“敢问阁下姓名。”
洪范向黑衣人拱了拱手。
借着身形姿态他可以判断对方是位业艺不俗的武者。
“鄙人姓古月胡,名‘鹿门’。”
胡鹿门背靠桥边石栏,笑道。
“胡某家境贫寒,也不似洪公子点石成金,好在幼时练过几年武道,如今勉强在神京混口饭吃。”
这话听起来没什么破绽,是“神漂”常用的谦辞,但洪范就是有一种“这人很熟悉自己”的感觉。
“寇老弟,桥上挤,随我往另一边稍稍,给新来的几位让些位置。”
胡鹿门推了推寇永的胳膊。
后者闻言顺随。
“可怜我们足下这位桥兄一直听背上的笨鱼们念经,肯定早烦透了。”
寇永一边走一边怜惜地拍了拍桥栏。
这下洪范有些懂得之前屈罗意的“不着调”三字评价了。
此时建御大街又起了阵欢呼,焦点在对面第五座石桥上。
“左面的是‘三山半落’楼前雨,右边的,额,不认得。”
屈罗意当先辨认道。
作为古意新之后、楚剑阁之前的天骄榜首,楼前雨身材雄壮,虽不算极英俊,但五官端正一眼忠厚。
“右边的是位星君。”
洪范补了一句。
他眉心处的沙世界命星正浮动不安。
“你怎么知……”
屈罗意正想问,被胡鹿门抢了话头。
“是‘凌波玉’尹无相,‘思无邪’星主。”
尹无相才以第十位下榜未久,在场众人自然都知晓他的大名,此刻见他一身绿袍,相貌清秀庄严,倒不负凌波玉之美称。
北方一声洪钟悠扬,潮水般漫过被五城兵马司肃清的建御大街,压住全场嘈杂。
钟声来自皇城外的太常寺。
洪范看了眼太阳位置,知道时间到了辰时正(上午八点)。
众人安静下来,翘首望北,见大道尽头涌起云雾。
雾气无声渐近,令观者不自觉凝神闭气、手心捏汗。
鸣镝一声陡然清越。
火光在雾中爆闪,萧飒之声左右起伏,明灭处隐约可见青铜兽面。
在滚滚雾气接近河上五桥的时候,雄壮鼓声猛然敲响,震动街巷。
烟雾稍散。
最前方是方相氏露出身形。
他戴黄金四目面具,披着熊皮大氅,身下玄衣朱裳翻卷如潮,手中铜铃摇动有裂帛之音。
方相氏身旁,一百位玄色深衣隶使赤帻铜铠,执戟踏禹步,震脚声应北斗方位起落。
在后方是两乘异兽皮革所制巨鼓,以及一座座扛在赤身巨汉肩上的木台。
大阵正中,青铜火盆坐落,盆中翻腾绿焰。
大阵外延,唱傩童子站在台上,露在麻布外的脚踝手臂冻得发青,手持桃弓苇矢,矢尾缀着五彩丝绦。
洪范看着一张张彩色傩面,身上起了鸡皮。
北风撞旗作响。
清脆童声或嬉笑或啸叫,间或穿射箭矢钉入沿街屋墙。
每一矢出,便有百隶手足并用循向奔行,以夸张动作从虚无中取回猎物——一只只描画邪诡的人面疫鬼纸偶——而后这些纸偶便在观者的惊呼声中被投入青铜火盆,于烈焰中扭曲蜷缩、灰飞烟灭。
叫好声越发高扬了。
随着驱傩大阵推进,一路青砖依次被三牲血酒泼洒浸透;酒液每每落地就有呲声,蒸腾起腥甜白雾。
这一日全神京千家万户都洞开门户,好叫疫鬼无处可藏。
待大阵整个越过五桥,寒凉仿佛自建御大街上一扫而空。
高台上的童子们在动作中发热发红,口鼻间腾起热气。
百隶投出裹着硝石的竹爆杖,在街旁噼啪炸响。
“了了吗?”
洪范见绿焰稍偃,松了口气。
“还没呢!”
胡鹿门哈哈笑道。
话音落下,烟雾猛地再起,遮蔽了全阵;而后方相氏的黄金目在浓烟中暴涨,四道金光洞穿了象征疫鬼幻化的白雾。
整齐划一的童子傩谣骤然盛放。
空洞,缥缈,崇高。
顺此歌谣,有二十八位隶使手持铜镜巡行,以镜面互相反射方相金光,在白雾中照出鼠首蛇尾……
充满荒蛮力量感的驱傩大仪持续了一个时辰,在巳时正结束(上午十点)。
店家们欣喜地拔下门墙上插着的彩绦苇矢,收入家中供奉。
人流缓缓散去。
沈鸿等人护卫刘婶归府。
而早就候在周边许久的国公府侍者则凑到洪范等人身旁,请他们前往地眼湖。
登上马车的时候洪范感应到了今日第三位星君。
“青芜子”许织烟,女,二十五岁,以第九位与屈罗意同期下榜。
二十余架豪华马车排成一列自城东出城,驶往奉诚公在湖边的庄园。
一路上许多妙龄女子夹道围观抛来笑颜,俱是花枝招展,甚至有长辈带着的,显然想碰碰运气找个佳婿。
洪范藏在车里。
屈罗意则在车辕上坐得板直,不时用自以为无敌潇洒的动作将受风吹乱的散发甩到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