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复回到大理京城时,洱海畔的皇家船坞已显荒芜,青石道上人行稀疏,不复昔年水市繁华之景。朝中文武议论纷纷,羊苴咩城(大理)四面高山,西去横断山脉千重万壑,通海道路难行,即便大理人善骑马骡运输,终究不敌永昌港货直下天竺洋的便利。
太傅段摩迦低声向慕容复道:「主上已有迁都永昌之意,诸部亦多附议。只是永昌乃召坎哈·苏瓦拉世代治地,今倚海贸崛起,其族人军商一体,号称有兵万人、田万顷,亦有外援财力,渐成尾大不掉之势……」
慕容复微微颔首:「苏瓦拉,昔年我南下途经永昌,曾会其子召晓兰,英挺过人,忠而不失野心。此族有傣人天生之王气,不可轻动。」
当夜,天王召见慕容复于太和宫议政殿,外头雷雨交加。段和誉亲展《南诏地图》,指着永昌一带道:「国师,此处若作新都,西通孟养,南控缅地,北联吐蕃,东望云川,真有吞万里之势。但我大理历代建都洱海,若轻弃,则宫人、文士、诸族心必动摇。更忧召坎哈不愿纳地,若强征则恐内乱,若赐爵则恐彼有夺柄之心……」
慕容复沉吟良久,道:「臣以为,可不迁都而迁权。永昌地势不宜重建宫阙,然可设‘中朝行府’于永昌,朝中枢机数年轮调驻节,行制于此。于永昌设‘南洋贸务总制’,命皇族为帅,驻节其地,号令缅地、仰光与孟加拉洋面,名义属天朝,实则王室之柄不落于傣族手中。」
段和誉目露光芒:「此法可行?」
「臣另有一策,设‘六诏共议院’,以洱海六诏与永昌、腾冲诸族首领共治国务,皆为‘天王协政使’,名与爵同升。召坎哈得其名望、输其地权。再择其子晓兰纳为驸马,实为笼络之计,则永昌可用,而不必削藩动兵。」
段和誉闻言,击案长笑:「果然国师一席话胜我十年沉吟。」
当夜议定:永昌设「中朝行府」,首任行使由段正淳兼任,负责军政商务。召坎哈·苏瓦拉擢为「南洋镇抚大使」,其子召坎哈·晓兰册封为「协政使」,择岁纳入宗亲。慕容复仍主缅地军务,定期往返永昌与仰光,为国事中枢牵线。
而在洱海之畔,老宫人们仍习惯夜晚为空宫焚香祈福。谁也未想到,大理的中兴大业,竟正悄然移至怒江彼岸。
怒江水涨,流声如雷。永昌府西南角、召坎哈·苏瓦拉的土司官寨内,一场密议正悄然展开。
正殿竹檐低垂,湿气氤氲。地毯上跪坐着四人,除却召坎哈外,尚有其心腹高僧帕拉·维帕坎、勇士头领维拉·巴图萨,以及年轻的抄写员阿南塔·达摩拉。
召坎哈·苏瓦拉披着镶金羽袍,鬓发隐现霜白,声音沉重如山雷:「我这几日听说,羊苴咩那位段和誉,竟欲将都城迁来永昌,还打算派什么‘中朝行府’监我土司之政。你们说说,这是什么意思?」
维拉·巴图萨捏紧拳头,怒声道:「这分明是想夺我们傣人权柄!我族先祖开拓怒江水道,征服掸地,如今我们傣人户口几与僰人相当,他们反倒还想将我们当附庸使唤?」
帕拉·维帕坎双手合十,低声道:「王爷,佛说轮回之因,因果自生。当年大理建国,傣人只居边地,如今天时变换,沿江商旅皆由我土司调度,论实力,我等早非昔日之附庸……可惜,今之国师,乃汉人慕容复,行事阴诡,精通权谋,已夺王庭之心,若正面对抗,恐激起内战。」
「慕容复?」召坎哈·苏瓦拉冷哼一声,「我看那厮就是个会变戏法的汉人神棍,来历不明,说什么从北地来的国师,说不定是宋国细作。他懂我怒江?他懂我掸地?我傣人自有天命,何须仰赖他施舍?」
阿南塔·达摩拉抬头,小声补上一句:「启禀王爷,据说慕容复近月常与缅地僧人接触,还与那个仰光‘商贾总会’联盟勾连。他想在南地建立一种新制度,什么行府、什么共议院,表面分权,实则集中兵权、财权于王庭之手。」
帕拉·维帕坎点头道:「这就叫‘先赐爵,后夺实’,名义上封土司为协政使,实则永昌军政都要由中朝派人来主事。召坎哈·晓兰若成了驸马,那永昌府还算不算傣人祖业?」
召坎哈·苏瓦拉听至此,已是拍案而起。他目光如炬,声如虎啸:「我傣人不是蠢人!若让这些汉人轻易夺我怒江之权,来日我子孙皆为人婢仆。从今日起,召诸寨长、训诸兵卒,修寨墙、固水路,暗中统计可用之兵、可募之财。我不与王庭撕破脸,但也不能让慕容复那神棍把我永昌当他新都的后花园!」
维拉·巴图萨大笑道:「王爷放心,只要你一声令下,我傣勇三千在怒江两岸一字排开,谁来谁死!」
帕拉·维帕坎却冷静道:「王爷不可操之过急。我观那慕容复机关算尽,不会轻易挑衅,必定会以婚姻、爵位笼络。我等不妨先顺水推舟,暗中制衡,令他空有行府之名,无实政之权。」
召坎哈·苏瓦拉沉思片刻,颔首:「帕拉说得有理。我苏瓦拉不是要造反,而是要让整个大理看清:今日的永昌,不是洱海边上可以随便指派的僻壤!要迁都可以,要谈也可以,但我傣人要的是对等之席,而非俯首之恩。」
怒江之水滚滚东流,而永昌府内这场密议,却如藏锋利刃,暗中将整个南诏王朝的权力天平推向新的倾斜。
八月的永昌天气湿热,怒江雾气尚未散去,一行来自大理中朝的使节便已跨江入城。旌旗招展,黄底朱边的「国师行馆」旗幡飘扬在长风中,摆明了这不是一趟低调来访。
坐于主位的召坎哈·苏瓦拉眉头紧锁,他今日特意换上仪典礼袍迎接那位传说中能呼风唤雨、翻手为云的国师慕容复,虽不愿低头,却也不得不防。旁侧依旧是帕拉·维帕坎、维拉·巴图萨与阿南塔·达摩拉,但今日他们神情格外凝重——因为随国师而来的,竟还有一位外宾:掸邦景栋土司绍帕芒阇耶。
景栋是东掸大城,一向与永昌齐名,如今其主竟甘愿跟在慕容复身后,实让永昌上下心中打结。
慕容复今日穿得极为素雅,却神采奕奕。他步入厅堂,拱手一揖:「苏瓦拉王,久闻大名,今日得见,果然气宇轩昂。」
召坎哈·苏瓦拉不答,只微微点头示意。
慕容复毫不在意,反而自顾自落座,笑道:「今日前来,有三事相告——第一,大理王庭已决迁都永昌。这不是争论题,而是既定国策。你若反对,那是挡国运之路,若顺势而行,则万世勋名。」
召坎哈·苏瓦拉咬牙,脸色发红。慕容复语气一转:「第二,本座此次不是为逼你屈服而来,而是为你们傣人指一条更大的路。」
众人一怔,召坎哈·苏瓦拉皱眉:「何意?」
「诸位可知,高棉帝国早已式微,西境两藩——哈利奔猜与罗涡国——朝不保夕。高棉中枢之地水真腊,前月败于明国安南军,如今已被芒族所建的粤南国接收。南方,已成乱局。」
他一指地图,画出湄南河流域所在:「此地原为孟人、傣人杂居之地,地沃而人稀。若由你们傣人出兵,大理为其后援,推翻罗涡与哈利奔猜,开拓新邦。名曰:『泰』,意为国泰民安,傣人做主自由之地。」
他望向召坎哈·苏瓦拉,语气转为低沉:「你们若留在永昌,早晚将被中原官员、掸族豪强所压。可若率部南迁,拓殖湄南,便是自成一国之格局。名义上为大理之臣,实际却有山河万里之地,何乐不为?」
帕拉·维帕坎低诵佛号,喃喃道:「这是佛陀的旨意吗……让我们南行?」
维拉·巴图萨喉结起伏,难以置信地问道:「南迁?从怒江到湄南,万里艰辛,若失败,怎么办?」
绍帕芒阇耶却在旁笑道:「若你们不去,我景栋愿往。湄南河岸,早年便有我族商人往来,若有大理国师出兵支援,我等必可立国。」
慕容复拱手一揖,面向召坎哈:「苏瓦拉王,我不是要你服从我,我是要你开创一段历史。永昌可留嫡子继袭,镇守怒江,你则率主力南迁,开国立邦,正名傣族之国,万世称雄。你是愿守一隅之主,还是开国之王?」
召坎哈·苏瓦拉双手紧握,粗重喘息,心头如江潮翻涌。他看着慕容复那张风轻云淡的脸,忽然觉得这汉人神棍……的确是来说服的,但说的却不只是永昌的未来,而是傣族的千秋大业。
他缓缓起身,喃喃道:「若孤应允……你会给孤兵?」
「五千援军,两万石粮,还有商路通关之令。」
「若孤成功……」
「泰国为大理附属之国,子孙世袭,受大理册封,但大理不得干涉其政。」
静默良久,召坎哈·苏瓦拉缓缓吐出一口气:「……国师果然毒,却也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