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湖边 作品

第895章 吴哥之叹

象征着神权与帝威的巴戎寺塔影沉沉倒映在城中池水之上,黄昏余晖把古老的城墙与石像染上一层失落的红。高棉帝国的国王──苏耶跋摩二世,站在王宫的高台上,望着远方青山寂寂,忽觉风声也带着讽刺。

宫中一地狼藉,金樽碎裂,香案倾倒,地毯染着没喝完的棕榈酒与荔枝蜜。他的怒吼声刚停下,近臣早已退得不见人影,只余空空殿堂回响着破碎的喘息。

「为什么?为什么连傣人都能欺我……」

他低声咕哝,坐回金狮宝座,双手掩面。那张曾号令天下、令敌闻风丧胆的面孔,如今藏在手指间,只剩无助与困惑。他不明白,真不明白。

去年之前,整个天南半岛几乎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从盘盘岭以南至象郡之地,从德拉湾延至澜沧江流域,无不俯首称臣。罗涡、普利、真腊、老挝诸国皆为附庸,王命所至,无不遵行。

那时的他,胸怀壮志,梦想将整个中南半岛一统,建立不输大唐的佛国天朝。

唯一让他忌惮的,就是那远在北方的「天朝」。

原是大宋,现在变成什么大明?

这些北方人怎么打他向来懒得管,只知别去惹,免得像古时扶南国被唐人灭国。谁知那年交趾人来求援,说「大宋正统仍在,明寇是个伪朝,天命未定」,还有个蜀宋使者名叫万俟卨言辞恳切、献宝说法,把他哄得一愣一愣的。

苏耶跋摩二世想着那张奸诈笑容,牙根直痒。

「你说他们只是一群西南小国、起义乱民,说我们一出兵便能断其咽喉……结果呢?朕的水真腊丢了,普利安哥港失守,百多年来通海航道就此断绝!」

他一掌拍案,桌案震颤,只有沉默回应。那时候高棉三军十万精锐南下,未料竟遭到从富国岛出兵的新兴明国水军正面伏击,被打得溃不成军。

接着没过多久,又传来罗涡战报──那个哈利奔猜王──阿迪查拉竟然降了傣人?

苏耶跋摩气得几欲吐血。他当初对哈利奔猜一向轻视:不过一个小小孟族国家,连军制都不完备,女祭司掌权,怎成大器?

谁知如今这些傣人——什么段婆娑跋、帕銮、室利女司——联手吞了哈利奔猜,扶持阿迪查拉称臣建国,又南下把罗涡灭了,甚至直指高棉边界!

「这些傣人以前在哪?以前不过是些稻田边的山民!他们哪来这么强的军火、这么快的组织力……」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如今连孟族都不可靠,罗涡成了泰人国中之郡,克拉地峡一带被迫割让,南下航道彻底断绝,高棉真正成了「内陆国」。而那位传说中从大理而来的段婆娑跋,如今似乎掌控着整个湄南流域和东南半岛的天命。

苏耶跋摩看着地图,目光扫过湄公河、湄南河与占巴里湾,心中百感交集。他感到帝国的疆界像是江水退潮,昨日还是王者的土地,今日却化作他国版图。

「是谁在背后操控这一切?明国?蜀宋?还是……那个该死的慕容复?」

他长叹一声,终于无力地垂下头。吴哥之城依旧宁静,神塔与古佛似在冷眼旁观他这位「末代盛主」的失落与愤怒。

夜色降临。

高棉帝国的夜,也真正来临了。

吴哥宫廷内部,已不是过去那个万邦来朝、乐舞日夜、金塔飞甍的辉煌圣所了。

自从罗涡战败、克拉地峡丧失,苏耶跋摩二世的权威首次遭到动摇。昔日在朝中唯命是从的贵族、将领与僧侣阶层,开始在殿后私语、在寺中议论、在军中发牢骚。

以婆薮跋摩公为首的一批老贵族代表,在一次王室议政会上直言不讳:「大王,昔日水真腊之败,尚可诿过于交趾之诈与天命难违;但如今罗涡再败,竟是败于傣人蛮族之手,我高棉三百年国祚岂能坐视崩溃?若再不整兵备战,臣恐百官不服,民心不稳。」

堂上气氛一时凝固,苏耶跋摩面色铁青。这些贵族出身多为宗室、婆罗门后裔,本就与他这位靠军功得国的帝王关系微妙。如今趁局势败坏,便借机联合寺院派出高僧们发声:「帝王若违正法,则国土必乱;若顺正法,必得胜利。诸佛之道,正法为先。」

这些话明面上说得中立,实则是公开责难苏耶跋摩与明国开战、与交趾连横,乃至不慎重视北方局势所致败局。

而军中将领更是群情汹涌,特别是败退回国的老将陀婆·迦罗摩诃罗,在军中频频发出不满:「当初罗涡请援,咱们本欲稳守东境、修筑外防,偏偏听了大王一面之命,出兵南下,结果如何?如今华富里失,阿瑜陀耶沦,克拉地峡割,若非我军早撤,怕连暹罗山口都守不住!」

他在军中颇有威望,而他之下的一些年轻军官则更激进,有人甚至公开主张应扶立流亡在外的阇耶跋摩王子为副王,借「救回王弟」之名再整兵铺阵,重夺南地,借机削弱宫廷的实权。

苏耶跋摩震怒,决定反制。

他私下召见了吴哥东门守将、忠诚心腹钦婆提耶·憍陀罗摩,令其严控城门、刺探朝中贵族与军方的密谋活动。并密令禁军于夜间包围婆薮跋摩公府邸,逮捕其子弟亲眷入狱,没收其家产封地。

这一举动震慑一时,但也让朝中氛围急剧恶化,原本观望的诸侯纷纷转为反感。

高棉帝国的统治阶层,开始出现「王室—僧团—军阀三角裂变」之端倪。

在绝望中,苏耶跋摩二世决意最后一搏。他命人召集远在占婆湾的水军残部回吴哥,秘密调集财帛购买从爪哇与印度来的佣兵器械,并派遣密使前往蜀宋与占城两地,寻求建立新的联盟:「只要能拖住大明与泰人于南方,我仍有机会重整兵权,夺回克拉地峡,重建海港与税关。」

然而,大明使节早已入驻富国与芽庄港,商人们纷纷转向曼谷与明国通商,海上丝路已彻底避开高棉水域。

国库税收锐减,贵族土地无人耕作,帝国引以为傲的灌溉体系因内乱停滞,百姓愈发困苦。

苏耶跋摩坐在巴肯山顶的神庙之中,独自面向东望,心中浮现的不再是「征服天下」的壮志,而是:「朕是否才是这个帝国的掘墓人?」

高棉帝国尚未亡,但它已陷入内耗、孤立与时代落伍的泥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