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昭年长杨帆两轮还多,做杨帆的父亲都绰绰有余了,不过杨帆前途无限,吴昭私下里就与杨帆以“兄弟”相称。
杨帆微微一笑,说道:“吴大人客气了,清查要案,缉捕作奸犯科者,为朝廷扫除弊政,乃吾等之辈分,有什么辛苦的?”
吴昭闻言摆了摆手,一本正经地说道:“哎!你与陆大人,还有新晋提拔上来的官员有多辛苦,老夫看得见,这杯酒,当敬!”
杨帆与陆行对视一眼,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吴昭的这杯酒,辛辣的酒水下肚,让陆行的脸色微微涨红。
陆行放下酒杯,感慨道:“吴大人,这些日子,下官虽然忙,但下官心里面舒坦,您可知,过去下官心里有多憋屈。”
说着,陆行指着岸边福州城的方向,道:“下官看着官场的藏污纳垢,看着这福建人心的江河日下,我有多么痛心?可我一人能做什么?”
陆行内心痛苦,他更无奈,他的痛苦在杨帆到来之后才终于结束,迎来一次“重生”。
吴昭听着陆行大吐苦水,慢悠悠地端起酒杯,道:“陆大人,你这些年的日子不好过,本官岂能不知?可须知,水至清则无鱼,在这乱局之中,想要独善其身何其容易?可正是你这份坚持,在我福建尤为难得,本官,一直很欣赏你。”
杨帆的嘴角微微上扬,想要笑却不好意思笑出来,陆行也一副要绷不住的表情。
吴昭的目光扫过陆行与杨帆,就知道他们心中在想什么,吴昭长叹一口气,幽幽说道:“老夫初来福建的时候,也想做些事,可沉疴已久,老夫是有心无力,后来老夫便认命了,与其折腾不如维持原状。”
吴昭指了指陆行,道:“这些年来老夫暗中对你多有照拂,否则以你的性子焉能留在福建这么久?”
吴昭说的话不知有几分真,几分假,不过他接下来的话却是大有深意,道:“凡事过犹不及,忠臣、奸臣岂是那么容易分辨出来的?
杨老弟,你在福建已经抓了太多的人,便是广东与浙江也有人受牵连,陆大人也算是崭露头角,已经够了,够了。”
杨帆的眉毛微微一挑,他嗅到了一抹异样的气氛,看来今日吴昭说什么都要来,似乎不止是来游江那么简单。
陆行露出一抹迷惑之色,说道:“吴大人,您此言何意?什么叫‘够了’?”
吴昭慢条斯理地说道:“案子越查越大,就连京城的吴沉大人都被牵连了,老夫也曾经在京城待过一些时间,那是遍地公卿,满城勋贵,能搅动天下局势的人,太多了!”
“杨老弟虽然是忠臣,还是皇亲国戚,但你得罪的人太多了,适可而止,对于你是好事,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好事!”
吴昭愿意跟杨帆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杨帆说不动容是假的,他沉思片刻,有了说辞,道:“若案子就此打住,诚如吴大人所言,对京城,对福建、广东、浙江三省的很多官员、士绅来说是好事,但是对于福建的百姓来说是好事吗?
对于大明的长治久安来说是好事吗?舍国家之百年大计,舍万千百姓之福祉,而有利于小部分人,这又算什么好事?”
杨帆的话让陆行听得热血沸腾,陆行握紧拳头,附和道:“杨大人说得对,这案子不能就此结束,必须查,查他个干净,查他个水落石出!”
吴昭的脸上流露出一抹无奈之色,他看看杨帆,又看看一脸坚定的陆行,拱了拱手,道:“老夫今日来就是想要劝劝二位,如今既然你们心意已决,老夫不多说,不多说,我们喝酒!”
吴昭该说的都说了,杨帆与陆行执意要追查下去,吴昭也拦不住他们。
三人推杯换盏,相谈甚欢,连续几杯酒下肚,吴昭道:“杨老弟,这案子若是清查后,市舶司、布政使司的官员将大幅空缺。
新提拔上来的官员短时间内,自会秉公执法,但时间长了恐怕重走老路,对此事,杨老弟可有应对的办法?毕竟,你杨老弟不能一直待在福建不是。”
吴昭明面上是询问杨帆未来官员贪腐的问题,实则是在探听未来福建的权力结构。
如何监督官员,以现在情况来看,光靠三省的监察御史肯定是不够的,那么设立新的监察机构便势在必行。
杨帆微微一笑,说道:“此事吾也在考虑,是增设监察御史的数量,还是在三省扩大锦衣卫,尚在考虑中,当然,这些都要殿下决断。”
吴昭的脸色微微一变,挤出一抹笑容来,道:“杨老弟思虑周全,那老夫就不多赘言了。”
锦衣卫在福建三省的力量薄弱,但若按照杨帆的意思,未来扩大规模,增加职权,锦衣卫又直属皇权,等于在吴昭这样的布政使头上套了“紧箍咒”,他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吴昭很快从焦躁不安的情绪中剥离出来,与杨帆、陆行把酒言欢,好不快意。
忽然,岸边东方传来一阵隐隐的骚动,声音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连绵不绝。
吴昭眉头微蹙,往那边望去,道:“怎么回事?何人在那边
吵闹起来了?忒没规矩!”
陆行有些担忧,说道:“不会是蒲氏一族的余孽吧?蒲氏一族匪首虽被抓捕,但族人还未被全部缉捕,有所遗漏。”
杨帆的神情平静,挥挥手,让驾驶着小舟来这边的兵卒快些,不多时小舟到来。
“岸边,怎么回事?”杨帆轻声问道。
“启禀大人,东边有暴民作乱,宋大人已经派出人手去处理了,请大人勿忧。”
兵卒回答得很干脆,这答案却气坏了吴昭,道:“好一群暴民,屡次镇压之后还敢作乱?你去告诉宋刚,不可漏放一个暴民!”
兵卒下船离去,按理说有宋刚出手,暴民应该很快就会被清理干净。
可约莫过了两刻钟,喊杀声越来越近,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这下所有人都坐不住了。
纪纲在船头眺望,对杨帆、吴昭道:“杨大人,吴大人,贼人恐怕人多势众,在下觉得我们还是停止游江,返程吧?”
吴昭的脸色难看,说道:“未曾想这群暴民如此胆大包天,可恶!可恨!”
吴昭在福建多年了,这两个月的担惊受怕比过去加起来都要多,颇为恼怒,不过恼怒归恼怒,但理智还在,当下也就同意返程,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岸边,已经荣升福建都指挥使司指挥同知的宋刚与指挥佥事赵玉正在商议。
赵玉眉头紧锁,说道:“宋大人,贼人恐怕不是普通的暴民,人数多、训练有素,恐怕是冲着两位大人来的。”
宋刚微微颔首,说道:“赶着杨大人出城,在江边动手,他们好算计!”
宋刚心知肚明,对方根本不是冲着吴昭来了,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杨帆!
他思索片刻,说道:“赵大人,你在这里继续守着两位大人,本官带人去看看对方到底还有什么本事!”
宋刚抽调了五百人,赶去东边,留下赵玉与剩余的五百官军守在岸边。
望着宋刚离去的背影,赵玉的嘴角微微上扬,一抹寒光从他的眼中闪过!
哗啦啦……
杨帆等人乘坐的船开启起锚,锁链拉扯着锚从水中不断升起,激起一片涟漪与水花。
一名官船的船员站在船边缘,忽然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那并非起锚的声音。
咚咚!咚咚!咚咚咚!
船员初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遂将耳朵贴到了船体,结果那声音更加清晰。
咚咚!咚咚咚……
船员的脸色瞬间大变,喊道:“有人!船底下有人在凿船!”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无不是大吃一惊,有经验的船员立刻加快了收起船锚的速度。
“扬帆!扬帆!快走!”
“船底下有‘水鬼’,小心着点儿!”
“加快速度!”
……
吴昭眉头紧锁,对掌控船只的官员喝道:“尔等为何要逃?不去击毙那船底下的贼人?”
掌管官船的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儿,闻言苦笑道:“大人,您有所不知,这能在大江之中潜藏过来的必定是熟悉水性的高手,这种人千里无一,也被称为‘水鬼’,我等都是普通的船员,这驾驶船只不在话下,可若是说下水搏杀,那可真就是难为吾等了,不如扬帆离开,水鬼追不上也就无事了。”
轰!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忽听船底下传来一声巨响,然后就有声音从船舱里面传来。
“船底漏了!水进来了!”
“快把漏洞堵住!”
“漏洞太大了!”
“又有一个地方被凿穿了!”
……
大船有漏洞及时补救就好,麻烦的是漏洞不断出现,当真是神仙难救。
不过更麻烦的还在后面,当船只开始倾覆,船上一片混乱,而岸边的救援还未到的时候。
隐藏在水中的“水鬼”开始陆续利用铁钩绳索攀上船只,进攻大船。
脸上有一道骇人伤疤的任雄,率领二十余名死士,冲上船只开始冲杀。
任雄悍勇惊人,一登船就砍杀了三个官兵,锐不可当,凡是挡在他身前的就没有能走过三招的。
狭窄与摇晃的船只对于大多数官兵来说都不适应,但是对于任雄来说是家常便饭。
当任雄等人开始登船的时候,东岸,赵玉正大呼小叫,让人登上小舟,前去驰援。
小舟也就六艘,故赵玉挑选的全都是他的亲信,集合了三十余人火速赶往大船。
赵玉临走前还不忘告诫其他的官兵:“不要愣着,赶快去寻找船只,若是杨大人与吴大人有个三长两短,你们统统都要陪葬!”
兵卒们哪敢耽搁?纷纷按照赵玉的吩咐去找船只,还有人去禀告宋刚这个情况。
一时间,大溪江江面上还有岸边乱成一团,船只上官兵与船员节节败退。
就当任雄杀入人群锐不可当的时候,忽然闪出一人,长刀贴着任雄的肋下
擦过。
嘶啦!
任雄肋下一凉,血淋淋的伤口露出,任雄举目望去,就见一穿着飞鱼服的青年神色冷峻,挡在前面。
“锦衣卫?”任雄看了青年一眼,道:“好身手,可惜当了朝廷的走狗!”
纪纲与任雄没有一句废话,当即拼杀在一起,一招一式都冲着对方的要害上招呼。
他们在船的正中激战,杨帆、吴昭、陆行则在部分锦衣卫的保护下撤向了船尾,没想到这船尾也有水鬼埋伏,好不容易才解决了水鬼后,援军终于到了。
赵玉站在小舟的前头,对船尾的吴昭、杨帆喊道:“杨大人,吴大人莫要惊慌,赵玉来了!”
见到赵玉,吴昭比见到亲人还要亲,喊道:“赵大人来得正是时候,贼人凶猛,速速救我!”
吴昭正喊着,就见赵玉一挥手,小舟上带有弓箭的兵卒全都拉弓搭箭,对准了船上。
吴昭见状感慨道:“还是赵大人思虑周全,提前准备了弓箭,这下看贼人往哪里逃……”
吴昭话音未落,杨帆一把拉住吴昭与陆行就往船板上扑倒,随即喊道:“小心弓箭!”
嗖!
利箭几乎是贴着吴昭的脑袋擦过,将他的乌纱帽射出好远,钉在了船上。
吴昭当即吓出一身冷汗,喊道:“我说赵玉大人,你这射的是哪里?贼人在前面,前面!”
杨帆压住吴昭的身子,不让吴昭起身,喊道:“刘永,王伦,拦住赵玉,不可让赵玉登船,吴大人你还没看明白么?赵玉是来要你我性命的!”
啊?吴昭懵了,他怎么都没想到,在福建多年,兢兢业业的赵玉会对他们下手。
吴昭喃喃道:“不应该,不应该啊,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赵大人!你究竟在做甚?”
吴昭想不明白,好好的一个和和气气、兢兢业业的人,怎么忽然就变得凶神恶煞起来?
吴昭还试图与赵玉讲道理,道:“赵大人,你莫不是有什么苦衷?回头是岸,回头是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