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图音河畔的夜风清冷,瓦剌大汗佛家奴凝望着滚滚流淌的图音河,神情肃穆,轻声说道:“我们送去应天的书信,看来是徒劳,大明还是不肯罢休。”
佛家奴在三个月前,曾经写过一封书信送往大明都城应天,书信中言辞恳切,他希望能与大明修好,从此瓦剌与大明为“兄弟之国”,大明为兄,瓦剌为弟。
在信件中,佛家奴极为恭敬,声称绝对不会与大明再开启战端,希望重修旧好,而且每年挑选上好的战马,送予大明,以表诚意。
他的姿态不可谓不低,诚意不可谓不足,优良的战马在任何时候,都是宝贵的战略资源。
可惜,佛家奴一直没有等来大明的回信,却等来了大明征虏大将军李景隆,率领十二万精锐明军北征的消息。
阿木尔站在佛家奴身后,轻声说道:“明军北征,至少要一个月才能抵达,趁着这个时间,我们正好能消化忽兰忽失温。”
去年,蓝玉与杨帆攻打鞑靼,将鬼力赤所部杀得一败涂地,如今的鬼力赤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瓦剌便抓紧机会,疯狂蚕食鞑靼过去的领地与草场。
今年六月初,瓦剌大将全国公观童受佛家奴命令,进攻忽兰忽失温,经过一个月的挣扎,成功将这块肥沃草场纳入麾下。
假以时日,忽兰忽失温必定会成为瓦剌重要的草场,供养瓦剌大批军民。
佛家奴闻言叹了口气,说道:“消化了忽兰忽失温又怎样?十二万明军,我们如何抵挡?”
佛家奴对明军充满了恐惧,从辽东金山到漠北,他几乎是走到哪里就被明军追到哪里。
阿木尔是佛家奴的老师,现在是佛家奴最为倚重的大臣,自然明白佛家奴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他沉吟片刻,说道:“大汗,明军虽然人多势众,但依我看来却不是不可战胜的。”
佛家奴微微转过头,眼中涌出一抹神采,问道:“不知先生为何这般说?”
佛家奴现在太需要鼓励了,他殷切地望着阿木尔,就见阿木尔伸出三根手指,说道:“其一,明军人数虽多但远道而来,必将疲惫,我军主场作战,以逸待劳,进可攻退可守。”
佛家奴眸子微微转动,说道:“远道而来不假,但明军与我们打交道不少,这地利的优势恐怕我们不占多少。”
阿木尔微微一笑,说道:“大汗,这正是臣要说的第二点,明军的主将可不是蓝玉,更不是杨帆,而是李景隆与一群毛头小子!”
阿木尔将出征的将领都给佛家奴数了一遍,从曹国公李景隆,到郭镇、耿瓛,以及李芳、徐辉祖等等。
阿木尔露出一抹自信,道:“我军虽寡,但都是百战精兵,将领经验丰富,然明军那边全都是经验不足之将帅,有何惧哉?”
佛家奴微微颔首,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让阿木尔继续说,这第三点又是什么?
佛家奴指了指东北方向,道:“其三,我们瓦剌还有一个盟友在外,关键时刻可在背后进攻,让明军首尾难顾!”
还有一个盟友?
佛家奴微微一怔,他想了想,怎么都没想到他们哪里有什么盟友,难道还要指望鬼力赤?
“阿木尔先生莫不是在说鬼力赤与阿鲁台他们?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瓦剌与鞑靼互相看不顺眼,鞑靼以前元正统继承者自居,早就惹得其他人不满。
后瓦剌、鞑靼激战杭爱山,彼此的仇怨太多了,尤其是鞑靼被明军打残后,瓦剌疯狂地蚕食鞑靼的领地与草场。
鬼力赤、阿鲁台痛恨大明,但他们对瓦剌的痛恨,恐怕不比对大明的恨少。
阿木尔闻言笑了笑,解释道:“大汗,唇亡齿寒啊,明军势大,若是我们也倒了,焉能有他鞑靼的好日子过?这道理,鬼力赤不会不懂,臣愿意亲自去见鬼力赤,讲明利害,为我瓦剌未来某条出路。”
佛家奴闻言脸色一变,道:“不可!万万不可!阿木尔先生您去了那边太危险了!”
佛家奴就算要与对方议和联盟,也会派遣一个不重要的人去,岂能让阿木尔冒险?
阿木尔的神情平静,说道:“大汗,现在是我们瓦剌生死存亡的时刻,鞑靼已经式微,可我们还有希望!”
阿木尔清楚,如今瓦剌只要能挺住这一次,未来蚕食了鞑靼的所有领地,不用太远,十年,瓦剌就会成为大明北方强有力的威胁。
时间,是瓦剌最需要的!
阿木尔向佛家奴行礼,道:“大汗,我们与鬼力赤矛盾太深,仇怨更多,若是臣不去,谁能促成我们之间的合作?时间不多了!”
阿木尔就算冒险,也要去见鬼力赤,这是关乎他们瓦剌存亡与未来几十年的大事。
佛家奴眉头紧锁,望着阿木尔,他咬了咬牙:“没有他鬼力赤,我们就不成?打不败明军?”
佛家奴不想让阿木尔去冒险,若阿木尔当真有个三长两短,无异于断了佛家奴一臂。 阿木尔苦笑,说道:“大汗,我们不能有任何的侥幸心理,一定要将所有有利于我们的力量全都汇聚起来,生死存亡,侥幸不得!”
见佛家奴还无法下定决心,阿木尔说道:“大汗,不可犹豫,如果此战我们输了,谁还能为太尉报仇雪恨?金山之败,刻骨铭心,难道您忘了太尉的遗志?”
金山之战,纳哈出战败病死金山,佛家奴兄长等亲朋故友,都死于大明之手。
仇恨,支撑着佛家奴一步步走到今日,佛家奴闭上眼,久久没有说话。
阿木尔最终说服了佛家奴,由阿木尔亲自率领使团,前往鬼力赤所在的地方。
至于阿木尔能否成功,佛家奴不知道,阿木尔也不知道,佛家奴只能暗暗祈祷,一切顺利。
洪武二十七年,七月初,应天。
应天,詹同府邸,詹同微微眯着眼,坐在府邸上,望着水池里的锦鲤一言不发。
宋讷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踱步,道:“詹大人,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有心思赏玩锦鲤?快想想办法啊!”
朱标那日召见了邵质、吴伯宗后,便让詹同、宋讷暂时在家中赋闲。
宋讷有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忍不住来见詹同,詹同闻言笑了笑,说道:“宋大人,稍安勿躁。”
宋讷眉头紧锁,说道:“我怎么能不急?任伦、王瑾都出了事,眼瞅着就会牵扯到你我,你怎么不慌不怕?”
詹同瞥了宋讷一眼,说道:“任伦、王瑾是聪明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只要他们掌握分寸,你我身上的罪责便可控,若是路上出了意外,任伦、王瑾死了,那我们的罪责还能再减一筹。”
哦?
宋讷紧锁的眉毛微微舒展,道:“莫非詹大人还在外面留有后手?能将杨帆给……”
说着,宋讷用手做了一个“切”的手势,却见詹同幽幽道:“杨帆,是杀不掉了,此行他必定万分小心,不过可以对任伦、王瑾下手,之前准备的棋子,也可以启用了,让来自福建三省的‘百姓’入京城,让咱们的太子殿下看看‘民意’!”
民乱被镇压,杨帆的手腕不可谓不硬,詹同既惊讶于杨帆的手段,又准备好了后手。
你杨帆不是厉害么?你杨帆不是手腕硬么?好,那死去的百姓里面总有无辜的百姓。
詹同便利用这一点,让杨帆为死去的“无辜百姓”负责,到时候百姓的代表来到应天申冤,朱标还能置之不理?
换言之,就算朱标想要置之不理,詹同等人也会利用朝堂上他们的势力,将这件事推到明面上来,那样朱标就不得不面对。
宋讷听完詹同的话,这才松了一口气,道:“詹大人这一手,高啊!将水搅浑,他杨帆也别想置身事外!”
詹同谋划得很精明,一方面派出剩余的杀招,对任伦、王瑾等证人出手。
另一方面,詹同还要将杨帆也拖下水,让杨帆无法置身事外,到时候他们就有了筹码。
詹同的谋划很是全面,但是詹同却漏算了一件事,那就是杨伯成的“反水”。
当詹同正在与宋讷侃侃而谈的时候,詹同家中的管家,却急匆匆赶来,面色难看,急声说道:“大人,大事不好!杨伯成大人,杨伯成大人他……负荆请罪,前往宫中了!”
什么?
朱标命武英殿大学士吴伯宗,昭告应天,称会对主动投案的大臣宽大处理。
詹同、宋讷等人对此嗤之以鼻,觉得谁会傻乎乎地送上门?主动自首自己的罪行?他千算万算,没算到他们的密谋者,知晓他们诸多秘密的杨伯成会是那个“傻乎乎”的人。
宋讷面如土色,喃喃道:“完了,完了!杨伯成去见殿下,我等完了!”
詹同一把薅住管家的衣襟,五官都扭曲了,道:“杨伯成到了何处?派人去拦住他,拦住他!”
管家苦着脸,说道:“大人,来不及了,杨大人已经入了宫,来不及了。”
詹同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他眼前一黑晕死过去,詹同很清楚杨伯成的背叛意味着什么,他做了那么多,谋划了那么多手段,都被杨伯成忽然的背叛大乱,一时间急火攻心晕死过去。
今日的应天,注定是许多人夜不能寐的一日,杨伯成白日入宫,到了晚上还未出来。
许多府邸都派出人去,就在宫门外等着,结果一连等了一夜,都未曾见到杨伯成出来。
诸多高官的心,都悬在半空中落不下来,应天的人心煎熬,杨帆却已经踏上了归途。
福建,建宁府,铜盘山下,七月。
七月的福建,暑气上升,杨帆一行人在铜盘山下歇脚,躲避正午最热的暑气。
小河边,老树下,杨帆与纪纲、王图、杨士奇等人坐在一起,正在与路过百姓交谈。
百姓挑着扁担,两边放着各种小玩意儿,他正是南来北往卖货物的货郎。
福建山多水多,许多偏僻的地方就靠着货郎运送东西,供给当地百姓所需的日用东西。
杨帆留货郎一起交流,自然不是为了买东西,而是为了与他确认一件事。
货郎的手中有不少铜钱,还有许多铜钱已经磨损相当严重,却依旧流通于市面上。
杨帆返程回应天,并未选择便利的水路,而是选择了更加安全的陆路。
一方面,杨帆是为了安全考虑,另一方面,杨帆是为了沿途了解福建以及浙江等地的民生情况。
从福州府走到建宁府,杨帆一路上见到了不少民生百态,而最让杨帆注意的,便是海贸走私与货币问题。
前者,乃是杨帆要解决的,这次回到应天后他会拿出一个章程来,革除弊政。
后者,除了杨帆之外,聪明如杨士奇都没看明白,杨帆到底在干什么,又在忧虑什么。
待货郎离开之后,王图忍不住问道:“大人,咱们走了一路,您也看了一路,您为何总要看他们手中的铜钱?”
纪纲也是点了点头,说道:“属下已经仔细检查过了,那些铜钱都没有问题,全都是朝廷铸造的,更没有‘剪边重铸’的问题。”
杨帆见众人都看着他,笑呵呵地说道:“铜钱自然没有问题,不过你们可曾发现,这铜钱的年头可不短了,有些还是洪武初年铸造。”
众人面面相觑,都没明白杨帆的意思,只有杨士奇在听完后隐隐有所感悟,道:“杨大人的意思是,这铜钱流通,有问题?”
杨帆不可置否地指着离开的货郎,道:“这货郎行走四方,能接触到最普通的百姓,我们沿途见过的货郎不少,人人货币都是一副老旧模样,为何?”
众人很是不解,看向杨帆。
杨帆轻声说道:“我大明之前,两宋的时候,开辟的是赣矿,至前元时期横征暴敛,赣矿已经将近枯竭,故我大明的铜矿,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