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5

这人的一生究竟要经历多少磨难才算到头,春桃一直在心里计算着。从小到大,从大到老,她经历过的,还要经历多少,她都要计算一下。经历过的,她要从中得到教训总结出经验,没有经历的,她也要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好让自己碰到的时候不再那么受伤。可是无论她怎么计算,就是计算不出来,一计算到未来,她的脑子就乱套,因为现实生活中,她根本找不到一个可以计算未来的方式。

拿办结婚证的事儿来说吧,就算是碰到了一点小问题,也不应该算是磨难吧,无非就是走路的时候被路上的一块小石头绊了一下,然后你把这块小石头用脚踢到一边去就没事了。没想到,刚踢了这块石头又遇到了另一块,说不定石头踢完了前边的路上还会爬满棘藜,让你欲退不甘心,欲走怕扎脚。

春桃现在就是这种感觉。在小龙打电话说晚上要值班时,她就有一种直觉,小龙一定在撒谎。为了证实她的直觉,天刚刚亮她就坐车往县城去了,她赶到人事局时,还远远不到上班时间。她要进去,被值班门岗堵在了外面:“找人还不到上班时间,请在外等会儿。”

春桃想了想,怕人家还不让她进,就说:“我是来找我丈夫的,他昨晚值班。”

“你丈夫叫什么名字。”

“成小龙。”

门岗仔细地看了看她,问:“不对吧,成小龙好像还没有结婚。”

春桃尴尬地说:“我是她未婚妻。”

门岗不大相信她的话,也闹不清楚她的来历,在值班表上查了一下,然后对春桃说:“值班表上没有成小龙的名字,昨晚值班的是吴焕希。”

门岗刚说完这句话,楼里就走出来一个男人,门岗指着这个男人说:“那不,就是他。”

吴焕希看着门岗指着他和一个女子说话,走上前问:“赵师傅,怎么了,这人是干什么的。”

门岗说:“说是成小龙的未婚妻,来找成小龙的。”

吴焕希“哦”了一下说:“成小龙还没上班呢,等一会儿再来找吧。”

春桃是为了证实小龙有没有撒谎而来的,但她最不想得到的结果就是她的直觉是对的,她几乎是颤抖着声音问吴焕希的:“那你们单位有没有安排小龙值班?”

吴焕希说:“还没有,他还不了解单位的一些实际情况,没别的事儿我走了啊。”

春桃听到这话,把头往边上一别,泪水就流了出来,身体也随之一晃。吴焕希不了解她什么情况,欲上前扶她,没想到,她却一拐一拐地走了。

门岗和吴焕希望着春桃远去的背景,眼光也变得迷惑。

……

春桃真有踩在了棘藜上的感觉,她每走一步都疼痛不已,更痛苦的是,她想把扎到肉里的刺拔出来,却无从下手。她几次拿起手机,号码打上去,却没有力气拨出去,她害怕极了,她害怕突然会飞来一块巨石,重重地砸在她的头上,她害怕无法承受这种疼痛,她害怕自己会这么毫无价值地死在这里,她一步步向回去的方向走去,只有那里才是她的家,是她自己一步步踩出来的路,只有那里才没有棘藜……

小龙走在上班的路上,一边陶醉在和马丽的温存里,对未来充满憧憬,一边又害怕着春桃会将他开膛破肚,非挖出他的心看看是黑是白才行——

“成小龙,今早有个残疾姑娘找你来着,说是你的未婚妻。”门岗赵师傅正要下夜班,看到小龙,就好奇地给他打了一声招呼。

对门岗来说,也许只是一声招呼,对小龙来说,这却是一声炸雷:“那她呢?”

“走了。”

“她说她是干什么来了?”

“她说你在值班,我告诉她不是你,是吴焕希值班,正好吴焕希也在场了。”赵师傅也许看出小龙的脸色不太好看,也没再多说,挥了挥手,走了。

小龙也真有被春桃开膛破肚的那种感觉,他好像看到了被春桃从他身上挖出的那一颗黑心在光天化日下不规则地跳动——

许久,小龙又从痛疼中恢复过来。

人可能总是这样,一旦认为自己已经无可救要了,也就不再顾及许多了,就像一个死刑犯被压到刑场,逃是逃不过去了,眼一闭,任你们枪子怎么飞过来,反正结果都是一个样。

这么想着,小龙也就没那么害怕了,他不再害怕春桃开他的肠破他的肚,他怕的是春桃自己折磨自己,如果再有一次失踪,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他不敢想像。所以,他思考了一下,赶紧给李启铭打电话。

“启铭,你可得帮我一下,帮我圆个谎。”小龙又用谎言来对李启铭说。

李启铭猜也能猜出来会发生什么事,因为马丽已经向他们报告了结果,但他还是装作很不知情地问:“又遇到什么事了,你说吧,上刀山下火海,你哥都愿意。”

小龙很感动,说:“我昨晚上和同事喝酒,喝多了,睡在了同事的家里没有回去,你现在就给春桃打个电话,对她说我昨晚和你一起喝酒了,喝多了没回去,你千万要说服春桃,别让她一时生气再离家出走了。”

李启铭觉得小龙对他这个谎撒的有点可笑,又有点可爱,他明明是睡了女人还说睡在了同事家,他偷偷地在心里笑,表面很大度地说:“没问题,我马上给春桃打电话,这么点事儿,我想春桃她会理解的,包在你哥身上了。”

……

小龙不安地等着李启铭的电话打过来,许久,手机上终于出现了李启铭的名字:“电话我打了,是你多想了,春桃她根本就没有生气,她说她知道你是工作人,交往多,不在乎你这个。”

春桃能这样说,李启铭觉得再正常不过,可小龙就觉得有点不正常了。春桃明明知道值班的话是他撒的谎,怎么还这么大度,而且知道他是在说谎话后也不打电话质问他,春桃究竟是怎么想的,让他难以琢磨。

反过来又一想,不管怎么着,只要春桃不离家出走,不出意外,什么事情都能解决。

小龙反复琢磨马丽的话,越琢磨越觉得有道理,而且每琢磨一次,道理就更深一层。因为必定春桃和他是有距离的,一是文化素质上的距离,再一个就是人本身的距离。春桃是被他砸成残疾的不假,是把他供到大学毕业的也不假,这是铁的事实,他从来没有否认过。但是就为报达这份恩情,为了十六岁的承诺给她一个家,给她一个名份,她就能幸福地过上一辈子吗,小龙不敢保证真能让她过上称心如意的日子,在他心里,已经存满了另一个人,而留在春桃身边的也只是一具躯体。但如果他不和春桃在一起,他完全能保证像亲妹妹一样照顾她,爱护她。小龙想,这不是良心不良心的问题,如果就这样娶了春桃,却不能她幸福,这才叫最不负任责的男人。

小龙突然想起两句话来,他忘记了是从哪儿看到的,好像是在网上。他坐在办公桌上,拿起笔和纸把他想起来的话写了下来:

世界上最摇远的距离不是天涯海角,也不是生与死,而是两个人明明在一起,两颗心却形同陌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却又不能在一起,还要面对爱你的人,用冷漠的心,掘出一条无法跨越的沟渠。

小龙不知道他记得这两句话对不对,但是这两句话无论与网上的相不相同,都是正确的,是毫无疑问的。

前一句能够清楚地解释他和春桃在一起不能得到幸福,后一句更明白地证明如果他不和马丽在一起,那将是极其残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