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楼清歌 作品

第一章 浮舟问剑(四)

岳州城北,春草掩映的道路之间,一驾四马齐驱、车舆装饰华贵的马车缓缓停下,十六名身着簇新黑衣的仆从分列左右。

马车上的两个车夫相顾一眼,下去一人查探片刻,回报道:“禀庄主,前边有人挡路。”

“红罗山庄”庄主虞夙正在车厢里闭目端坐,闻言冷冷道:“什么人?

那车夫回道:“是个少年人,正躺在前方十丈外的道路中央睡觉。”

虞夙皱眉不语。那车夫似也知晓虞夙的心意,顿了顿,又道:“弟子本想将那少年逐走,可他却不肯离去,他手里提着一柄断刀……”

“断刀么,”虞夙仍不睁眼,随口道,“将他的腿也打断,丢到一旁。”

那车夫犹豫一霎,继续道:“那少年睡觉时脸上蒙着一块令牌,似乎便是、便是‘青锋令’……”

话音方落,虞夙已挑开了车厢的布帘,张望一眼,但见晌午的太阳底下,那少年青衫落拓,已站起身来,右手提刀,左手里果然持着一块青黑色的铜牌。

虞夙下了马车,走近几步,便见那少年拱手道:“是虞前辈吧?晚辈陈彻。”

虞夙听他语气随意,心下微怏,淡淡道:“原来你就是陈彻,你是从青州来的?”他曾听闻两个月前,武林中新晋的‘青锋令使’陈彻奉命前去青州协助岑东流整顿“飞光门”,故而有此一问。

陈彻“嗯”了一声,眼看既与虞夙相认,便解开行囊,将那块“青锋令”丢了进去。

虞夙对自己“青锋令使”的身份颇为自矜,平素将“青锋令”收纳在紫檀木的镶金匣子里珍重保管,此刻瞧见陈彻对令牌不甚爱惜,心中愈发不喜,道:“陈令使为何要挡住虞某的车驾?”

陈彻道:“我奉燕山长之命,来助徐开霁前辈一同约束‘留影舫’。”说话中打量虞夙,但见他约莫三十六七岁,一身裁剪精当的红袍,眉目英拔,神情中流露出怡然自在的一抹贵气。

虞夙闻言暗忖:“那倒是与我一样。不过燕山长也太过虑了,区区一个‘留影舫’,又何须派这么多人来。”随即颔首道:“嗯,想来你到此地,是打算与我会合后再同去找徐开霁,是么?”

陈彻道:“不是。”

虞夙皱眉道:“如何不是?”

陈彻答道:“我听闻岳凌歌岳公子近日也到了岳州左近,我家主人让我去见岳公子,但我一时寻不到他,又知虞前辈身份不凡……”

虞夙听到这里,微微一笑,陈彻继续道:“……虞前辈身份不凡,我猜想岳公子定要来见虞前辈,故而只要寻到了虞前辈,迟早便也能见到岳公子。”

虞夙道:“你寻不到岳凌歌,倒是能寻到我。”

陈彻看了一眼虞夙的车马仆从,点头道:“要寻到虞前辈,确是更容易些。”

虞夙回想江湖传闻,依稀记得陈彻的主人便是宁简,此女子虽有些名头,但与自己比较起来,总归是不值一提,便道:“陈令使近来深受燕山长器重,今日幸会,便请上车吧。”

陈彻打了个哈欠,道:“多谢。”

虞夙心想:“此人好大胆子,竟敢在我面前作此无礼之举。”径自面无表情地转身走向马车。

少顷,马车驶进了岳州城,车夫询问道:“庄主,可要到龙家的春风酒楼下榻么?”

虞夙略一沉吟,道:“春风酒楼寒酸得很,去城中最好的客栈。”随后在车厢里与陈彻闲谈了几句,得知燕寄羽本是想让陈彻暂与岑东流共掌“飞光门”,可陈彻却不愿留在青州,故而燕寄羽才改让陈彻前来岳州。

虞夙一时哑然,心知陈彻年纪甚轻,燕寄羽却让他暂管“飞光门”,那是大有提拔之意,没想到陈彻却不识擡举;转念又想:“燕山长让这陈彻来岳州,恐怕也是想栽培他,否则有我和徐开霁在,还有什么局面收拾不了?等到制服了‘留影舫’,这小子便算是白捡了一份名声功劳。”

陈彻见虞夙不再开口,便从行囊中取出烙饼,默默吃起来。

虞夙微觉好奇,问道:“陈兄弟,你在吃什么?”陈彻道:“烙饼。”

江南“红罗山庄”颇富资财,虞夙自幼锦衣玉食,从没吃过烙饼,便连见也极少见到,此刻不禁多打量了两眼。

陈彻见状掰下一块饼,递向虞夙,道:“虞前辈,你要吃么?”

虞夙一怔,道:“不必了。”

一众人来到岳州城里最为豪奢的客栈“碧湖轩”,单独租了一处小院住下;虞夙命店家烹了岳州有名的“君山银针”,邀请陈彻品茶,陈彻不懂茶叶好坏,只当喝水般,就着烙饼一杯杯灌进肚里。

不多时,有个仆从匆匆来报:“庄主,青城‘弦剑’掌门岳凌歌公子也正在碧湖轩下榻,他派人送来了请帖。”

虞夙点了点头,起身接过请帖,心想:“岳凌歌如今是‘正气长锋阁’的阁主,地位比之‘青锋令使’要高,自该我去拜会他,但若论武林辈分,他却是我的晚辈,故而郑重下帖相请,倒算是妥当有礼之举。”一边转念,一边打开请帖,随即怔住:原来那请帖是请陈彻前去叙话,却不是请他。

虞夙沉下一口气,稳住面色,轻轻一扬手,那请帖不疾不徐地朝着陈彻飘飞过去。

陈彻伸手接住请帖,看过之后,当即站起拱手道:“虞前辈,我便先去见岳公子了。”

虞夙方才看似随手掷帖,实则却在请帖上附着了“红罗山庄”独门心法“澄霞功”的内劲,却不料陈彻轻描淡写地便接下了,心下讶异,闻言只冷哼不语。

陈彻快步来到客栈后院的一处偏僻房间里,岳凌歌已设宴相候,严知雨侍立一旁,同桌的却还有泉州“藏玉楼”新任楼主温蔚。

岳凌歌笑呵呵地招呼陈彻落座,三人寒暄几句,岳凌歌漫不经意道:“现今知雨就要嫁给秦盟主作妾,从此远居北地灵州,我便想着在她出嫁之前,带她南来游玩,瞧瞧这洞庭湖的湖水。”

陈彻欲言又止,忽见温蔚从脚边的货担里取出几枚红色的果子,放在了桌上。

温蔚微笑道:“此果名曰‘沙棠’,古书有载,‘昆仑之丘有木焉,其状如棠,黄华赤实,其味如李而无核,可以御水,食之使人不溺’,那是说,吃下此果,便能在水上漂浮不沉,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咱们既要游湖,倒是正宜吃来试试。”

岳凌歌拈起一枚果子吃了,笑道:“御水之说,自然是假的。”

陈彻接口道:“我想请教温前辈,那‘钦原鸟’之毒,是否也是假的?”

温蔚目光闪烁,摇头道:“‘钦原鸟’自是剧毒无比,不知陈兄弟何出此言?”

陈彻道:“我是听燕山长说的。”

温蔚一愣,干咳两声,道:“既是燕山长金口玉言,那么或许此鸟当真无毒,也未可知……”

陈彻道:“去年在青石镇上,简青兮被‘钦原鸟’咬中,温歧前辈说简青兮已活不过半日,便给了他一颗药丸,说也只能助他抑住三个月的毒性……可是后来三个月过去,简青兮却没死。于是我便去请教燕山长,才得知了此事。”一边说话,一边夹菜来吃。

温蔚犹豫片刻,道:“陈兄弟,既然燕山长说了,那我也不再瞒你,被‘钦原鸟’咬中之人,半日内周身剧痛如割,但只要挨过半日,便可无碍。反倒是那颗药丸其实另有毒性,服下后虽能抑住疼痛,却会在三个月里慢慢化去服药之人的内功,让人身乏体虚,再也无法动武……”

岳凌歌神情微凛,叹道:“原来如此,温歧楼主终归是心肠仁慈,只是将简青兮武功废去,却不欲取他的性命。”转头看向陈彻,又道:“陈兄弟,你与简青兮的决斗,已是立于不败之地了。”

陈彻嘴里嚼着鱼肉,含糊应了一声。岳凌歌却倏忽心念一转,暗忖:“燕山长此举,莫非实是想救简青兮?”便又问道:“陈兄弟,到时候在华山之上,你真要当着武林各派,将简青兮杀死么?”

陈彻道:“不错。”

岳凌歌道:“那时简青兮已是武功尽失,甚至手无缚鸡之力,你若在这般情形下仍要与他决斗,却不怕遭到天下的豪杰侠士嘲笑么?”

陈彻道:“不怕。”

岳凌歌一怔,倒是说不下去了。

陈彻埋头吃菜,吃饱了肚子,将碗筷放下,道:“岳公子,我奉我家主人之命,有事想与你商量。”

岳凌歌好奇道:“宁姑娘想与我商量何事?”

陈彻道:“她想请你别把严姑娘嫁给秦楚。”严知雨从旁听见,瞪大了眼睛,瞧着陈彻。

“宁姑娘未免管得太宽,”岳凌歌愕然失笑,道,“此事是岳某的家事,况且知雨自己也并无异议,却不知与宁姑娘有什么关系?”

陈彻道:“有关的。”

岳凌歌皱眉道:“如何有关?”

一瞬间陈彻神情凝住,目光也清澈起来,仿佛忽然打起了精神,不再犯困,可是不知为何,岳凌歌瞧在眼里,却觉得陈彻眼神深处似乎更疲倦无力了,他与陈彻相识以来,从未见过这懒散少年露出此刻这般古怪的样子;随即便听陈彻低声道:

“我家主人让我来向岳公子提亲,请岳公子将严姑娘许配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