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楼清歌 作品

第一章 浮舟问剑(十四)

岳州城中,夜凉如水,长街上月映华烛。

眼看虞夙取出“赤流霞”,岳凌歌呵呵笑赞,温蔚神情凝肃,徐开霁却是悠悠一叹。

杨仞目不转睛地瞧着虞夙手上,忽而从行囊里取出一只装水的皮袋,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水。

虞夙冷眼觑向杨仞,心想此人大战在即,喉咙发干,那是心中紧张,暗生惧意之故,这一战自己已是立于不败之地;却见杨仞抹了抹嘴角,收好皮袋,笑道:“不喝点儿水,怕稍后吐不出唾沫来,那就不好玩了。”

虞夙大怒,沉声道:“小子看招。”脚步一晃,手腕震颤,月下漾起一片赤金的光华,如金鳞灿灿的巨蟒朝着杨仞胸腹间扑卷过去——

杨仞横刀待削,忽见那金色的罗带一黯,一瞬里竟似在月色中消隐了踪迹,只余一股幽冷的锐风转折刺向杨仞左腰。

杨仞一惊,斜步疾退出去,再看虞夙手上,那罗带却已转为暗红色;杨仞暗凛:“原来这‘赤流霞’竟能变色……”

转念之际,虞夙挥抖罗带,追刺而至,杨仞摸不清这罗带的虚实,只连连闪避,忽而双颊收紧,嘴唇一嘬——

虞夙见状皱眉,心知若祖传的名剑真被杨仞的唾沫所污,那自己从今也不必在武林中露面了,他无心与杨仞再多纠缠,手腕虚飘飘一晃,罗带当空凝停,宛如一道金色的闪电蓄势待劈;徐开霁面色一变,瞧出虞夙即要使出“绯霞剑术”中的杀招“霞思天想”,脱口道:“虞兄且慢!”

话音未落,徐开霁已闪身到两人之间,手拈一片鹅毛,轻轻拂过罗带,半空里的金光顿时散碎,虞夙轻哼一声,振腕将罗带卷回,漠然道:“徐兄有何指教?”

徐开霁叹道:“你们双方又无血海深仇,又何必非要赶尽杀绝?”说话中手心一松,鹅毛被夜风吹得消隐,却是刚才已被罗带上的剑劲震成粉末。

岳凌歌与温蔚相顾一眼,也走上前来,岳凌歌微笑道:“徐前辈先前便说,此事该当从长计议,是么?”

“不错,”徐开霁缓缓说道,“徐某奉燕山长之命,来到岳州处置‘留影舫’之事,过去月余与那些画舫上的刀客也打了不少交道,他们性情内敛温和,很讲义气,本都是与世无争之人,实不能算正气长锋阁的敌人,我与他们约定好了切磋武功,料想至多再过两三日,便能妥善了结此事。”

顿了顿,继续道:“而‘乘锋帮’相较于‘留影舫’,不过是更大些,刀客更多些,也没什么真正不同,更绝非作恶行凶的邪道帮派;杨帮主年轻有为,想在武林中立一番功名,法子有的是,也不必非要与‘正气长锋阁’为敌。双方只要多多商讨,各自谦退些,总也能化干戈为玉帛。”

众人闻言一时都不说话,岳凌歌沉吟片刻,轻轻摇头道:“依徐前辈所言,天下便不该有仇怨厮杀才是,但那又如何能做到?且说那‘留影舫’一派,徐前辈说他们讲义气,但他们不是与徐前辈车轮战么,如此无赖之举,又有何义气可言?”

“岳阁主有所误会,”徐开霁微微一笑,道,“如今‘留影舫’的掌门不在船上,他们没了能定夺大事之人,便想与我一战定胜负也难以施行,立下‘车轮战’的约定,也是遵循门规。每当我打完一战,他们总是让我歇息够了才派出下一人,这些时日里我与他们切磋言谈,深为他们的温厚心性所感,倒也说得上是惺惺相惜。”

岳凌歌颔首道:“原来如此。”看了看虞夙,但见他面沉如水,也不知是否听进去了徐开霁所言,便又看向温蔚,问道:“不知温楼主以为如何?”

温蔚道:“徐兄侠骨仁心,实在令温某钦佩。”

虞夙倏然一笑,道:“虞某也钦佩得很。”语气平淡,也不知是真是假。

温蔚快步走到虞夙与徐开霁之间,似怕两人再动起手来,与虞夙对视一眼,又回身对徐开霁道:“徐兄,你实在是……”——说到这里,手中扁棍倏忽扬起,重重戳在徐开霁腰侧!

徐开霁喷出一口血,陡然握住扁棍,温蔚神情古怪,一霎里两人同时发力,木屑溅飞,扁棍迸裂,露出一根狭长的铁刺来。

“徐兄,你实在是蠢了些……”温蔚轻叹说完,挺臂一贯,铁刺划破徐开霁手掌,刺入他腰里寸许,徐开霁身躯一晃,温蔚正待再度发劲,一条赤金色的罗带飞来,卷住铁刺中段,虞夙回腕一振,将铁刺远远甩飞出去。

温蔚虎口流血,退开两步,看向虞夙,摇头叹道:“虞庄主,你莫非还不明白么?”

虞夙冷声道:“虞某只明白,若换作‘藏玉楼’昔日楼主温歧,绝不会做此偷袭暗算之举。”

温蔚一怔,眼见虞夙漠然看着自己,倏而想起白天两人在碧湖轩初见时,虞夙似也是这般的眼神,淡漠里藏着一丝讥诮。当时虞夙说了句“虞某对温歧温楼主素来敬仰”,此刻这句话重又回响在温蔚耳边,激得他心中忿忿不平,只觉虞夙的眼神仿佛在说:“你改了衣装,挑了货担,但你终究不是温歧。”

杨仞从旁观望,忽而哈哈一笑,道:“这般卑劣行径,由你温蔚老兄做出来,我倒也不觉得惊奇。”瞥见徐开霁腰间血流如注,已在脚下积成了一小片血泊,当即凌空弹出几缕指风,助他封住了血脉。

温蔚却不理睬杨仞,凝视虞夙片刻,脸色阴晴数变,终究沉下一口气,道:“虞庄主,你好糊涂。徐开霁早已与‘乘锋帮’勾结,密谋对正气长锋阁不利,否则深夜里他又怎会与杨仞同在一处?”

说完冷笑一声,转头又道:“徐开霁,你敢说你和杨仞今夜不是约好了碰面?”

徐开霁淡淡看了温蔚一眼,目光越过了他,与岳凌歌对视,道:“岳公子,这一切都是你的主意吧?”

岳凌歌眼光闪烁,静默一阵,笑嘻嘻道:“徐前辈,你勾结杨仞,又助‘留影舫’躲藏起来,真以为能瞒过‘正气长锋阁’、瞒过燕山长么?”

虞夙神情微变,皱眉道:“岳公子,你说留影舫是徐兄藏起来的?”

岳凌歌微笑道:“不错,徐前辈说他与‘留影舫’刀客惺惺相惜,恐怕倒是真话。请虞庄主细思,这‘留影舫’的船本来一直在湖上,却偏生在虞庄主赶到岳州的当天消失不见了,岂非太过离奇了么?”

温蔚接口道:“那自然是因为徐兄一早便与‘留影舫’串通好了作戏,拖延了一个多月,眼看拖不下去了,才使出了藏船的伎俩。”

虞夙将信将疑,注目徐开霁,沉吟不语。

“徐前辈,”岳凌歌不疾不徐道,“你接了燕山长的命令,却阳奉阴违,与留影舫刀客一天天地闹着玩,华山之会近在今秋,可实在耽搁不起呀。——在下这一趟来岳州,便是奉命为正气长锋阁收缴你的‘青锋令’,得罪莫怪。”说到后来,语声渐肃。

“世上的事,无不是闹着玩,又何必闹得这么大,流这么多血?”徐开霁长叹一声,袍袖忽地逆风飘摇,袖缘翘起,宛如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