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芸快步而行,江海余低低的嗓音倏起——“秦师妹,莫要再前行了。”
秦芸恍若未闻,继续迈步,相距江海余已不足十丈。
江海余头也不擡,遽然喝道:“你再往前一步,江某便杀了你!”语声怪涩,如弓弦般剧颤不绝,似乎一边厉声威胁,一边自己却恐惧已极。
“是我对不住你,你便杀了我也是应该。”秦芸步履微顿,凄然一笑,随即又迈出一步。
月光微晃,似有一物从暗影中闪过,叶凉倏觉异样,急挥短剑格挡,却挡在空处,一根枝条插入了秦芸脚边泥土,钉在她斜长的影子上。
叶凉惊凛之际,稍稍松了口气,方才江海余射来的枝条快逾光电,落地后夜风里才掠出“咻”的一声,委实难以防御。
秦芸低头凝望着那根枝条,眸光清柔如水。
叶凉暗想:“江前辈终究不忍杀死秦前辈,却只射中了她的影子……”凝神望向前方,但见江海余面容扭曲畸变,眉目口鼻都纠挤成一团,缓慢地抽搐翕张,仿似有什么磅礴无尽而又深切沉重的东西,即要从他脸上喷发出来——
叶凉从不知道,一个人的神态中能够凝聚这么多悲伤。蓦然间,他深心里响起了一道话语,不知来自何人,却又无比耳熟:“那江海余有一奇技,名曰‘悲弓射影’,即便能躲过他的弓箭,只消被他射中影子,也会顷刻间毙命……”他倏忽一惊,瞥见秦芸呼吸微促,脸颊苍白,却是浑然无事,于是他明白了江海余的这一箭并不能杀人,而是射在自己的心上。
秦芸忽道:“张师兄……”这一声轻唤怅然如痴,恍若对着遥远的梦境说话,却又透出一抹决绝的坚定,她迈过地上的枝条,加快了脚步。
叶凉侧目望去,江海余已擡起头来,眼睛一霎里变得赤红,仿佛被那道越来越近的身影刺痛了双目。
“别过来、别过来,你别过来!”江海余宛如遭到惊吓的孩童一般,以手撑地,急向后挪,猝然浑身一耸,似乎想跃进夜空里去,随即扭身连滚带爬地逃远了。
杨仞一怔,犹豫之际,弓魔的身形已然消隐在茫茫夜色中。
秦芸双手掩面,低头伫立良久,听见身边叶凉轻声叫她:“秦前辈……”秦芸抹了抹眼角,转身道:“咱们回去吧。”
杨仞与秋剪水也随之返回院落;杨仞瞧着秦芸的背影,倏而动念:“莫非秦前辈是算准了弓魔不敢见她,这才趁着方兄、雷兄尚在柴房中,故意将弓魔迫走么……”回想秦芸神情凄哀,却也不似作伪,便只轻叹一声,也懒得再去多想。
不多时,木门吱呀一声,方轻游走出柴房,叶凉赶忙奔近几步,问道:“方大哥,雷兄现下怎么样了?”
方轻游道:“雷兄伤势平复了些,但精气亏损仍多,方才已然睡下了。”说话中与贺风馗目光交汇——
贺风馗淡然自若,冲着方轻游微微颔首致意,浑如往常,随后环顾众人道:“夜色已深,诸位都早些睡吧,便请秋姑娘、宁姑娘在屋里歇息,陪着秦姑娘母女;燕老伯年迈、雷缨锋伤重,劳烦叶兄弟看护他俩,同住柴房;至于其余的各位,便只得委屈在院子里露宿了。”
众人听他安排得妥当,均无异议。陈彻料想今夜再无旁的要紧事,便转身望向宁简,宁简瞧见他清澈发亮的目光,心中没来由地慌张,抢先道:“陈彻,你、你早点休息。”说完不待陈彻开口,便快步进屋去了。
诸人各自睡去;下半夜,叶凉躺在柴房里,久久难眠,耳听身侧雷缨锋的呼吸声较黄昏时稳健了不少,不禁暗自钦佩方轻游的能耐,心想:“雷兄能修成‘岩雷’,天资本就极高,真不知他领悟出的‘意劲’会是何等模样……”又听见燕海柱鼾声大作,气息粗重里偶尔夹杂着一丝古怪的沙哑,叶凉心下微奇:“燕老伯毕竟年老体衰,似乎患有什么疾病。”
又过良久,叶凉仍无困意,便起身拿着行囊出门,院落中众人鼻息此起彼伏,叶凉穿过院子,一路来到山脚下的村镇。
今日他初到临江集,便想在这小渔村里走逛一番,兴许能唤起往昔的记忆,只是当时他怕“乘锋帮”诸人难为雷缨锋,一直不敢独自离开;此刻眼见片片屋舍沉寂在黑暗里,灯火零零星星,却只引得他心中空冷,他沉下一口气,倏而沿着粗陋的石街奔跑起来——
耳边夜风呼啸,双足踩在凹凸不平的硬石上,叶凉神思微恍,想起似乎从前也曾疾奔在静旷无人的小镇石街上,却是为了去救一个人……他胸口莫名一疼,喃喃道:“是了,当时我是要去救雷姑娘。也不知现下雷姑娘正在哪里。”
想到雷缨络,他不由得缓下了步子,却已来到江边,坐在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上,取出雷缨络所赠的短剑端详。剑身在月光下隐约映出他的面容,他微微摇头,心想:“倘若这剑上能映出雷姑娘的容貌,该有多好……”随即将剑身轻轻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怔怔出神。
过得良久,他默默将短剑收好,又从行囊里取出一个狭长的木盒,里面却是雷缨络交给他的一张画纸,他想:“雷姑娘虽没告诉我纸上画的是什么,但她说这是名动江湖的萧野谣前辈所画,照此说来,难道这竟是萧前辈从前为我画的骨相么?”越想越觉好奇,便打开了木盒,暗忖:“我的骨相定然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人骨,瞧瞧也无妨。”
但见盒中的画纸已卷叠起来,转念又想:“雷姑娘让我见过吴重前辈再看画,我还是听她的话吧。”——正要将盒子盖上,突然瞥见画纸的背面似有字迹。
叶凉惊咦一声,心说:“我只瞧瞧背面的字,也不算违背雷姑娘的话。”便将那画纸从盒中取出,借着月光凝神辨去,但见纸上歪歪扭扭的写着一行字:
“九霄泼墨,燕羽龙鳞,惊起飞虹一笔,可贯日月乎。”
叶凉神思一颤,仿佛一瞬间被那些纠乱如麻的笔划钻入了心窍,浑身禁不住哆嗦了两下;随后默念了几遍那行字,想起那日在华山朝云殿内,乘锋帮送来拜帖,当时庄诚曾称赞萧野谣的书法“清奇峻拔”,那么眼前这般丑拙的字迹定非萧野谣所写,也不知出自何人的手笔。
寻思一阵,叶凉将画纸收回木盒,忽觉一阵疲倦涌来,闭目暂歇,那行字迹仍在心神深处缠来绕去,宛如拂不尽的蛛网。他索性睁开眼,望着不远处暗沉沉的江面——水声远远近近,不知不觉中,他在江边睡着了。
哗啦一声,他梦见一团模糊的光影冲破了江面,带着淋漓的水汽直飞云端;那团光影变化翻腾,气象万千,离他时而亲近,时而遥远,时而又化作洒然笑语响彻天地。他在梦里暗暗惊赞:“也不知是谁发笑,世上竟还有这等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