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风馗微微摇头,道:“赵兄有所不知,只有遇到极紧要的情形,才会同时燃起三道烟火。恐怕是有强敌来犯。”说完看向杨仞,又道,“但料想来者人数不多,若是大批人马奔赴临江集,必难瞒过咱们布置在各地的哨探。”
杨仞道:“嗯,那咱们便下山瞧个究竟。”
不多时,那几名乘锋帮刀客取回了行囊,带着燕海柱与被捆缚在麻袋里的穆清池与众人会合;雷缨锋有伤在身,步履缓慢,却也是此际才至,听方轻游说了吴重之死,脸色沉肃,良久不语。
众人快步下山,杨仞留意到叶凉渐渐落后,低着头僵硬挪步,宛如丢了魂似的,不禁心下微奇:“叶兄不是急着要追回吴重的遗体么,怎么走这么慢?”正要出言发问,秋剪水瞥见他的神情,冲他微摆了摆手。
杨仞一怔,随即明白过来:“……难道叶兄其实并不想追上雷姑娘?唉,不错,他两人若再相见,真不知会是何种局面。”
雷缨锋走近叶凉,低声道:“叶兄弟节哀。”
叶凉轻轻“嗯”了一声,雷缨锋叹道:“舍妹自幼便去了峨眉山学剑,多年来很少回家省亲,我也不懂她心里真正怎么想。但凭我与她为数不多的相处中看来,她绝非心存邪恶、做事偏激之人,真不知此事是因何而起,其中到底有什么误会……”
叶凉点点头,道:“我也很不明白。”
雷缨锋道:“我与你一同寻到舍妹,问个究竟。”
杨仞从旁听得刺耳,心说:“你妹妹杀了吴重,你说她不是坏人,你打死了赵老兄,叶兄却也曾说觉得你不是坏人……他娘的,老子一个人也没杀过,却是正气长锋阁亟欲除之的‘刃贼’,这是什么狗屁道理。”虽心中不豫,但对雷缨锋终究怀有一丝敬意,却也没说什么。
众人刚到山脚下,便撞见一名扮作渔夫的乘锋帮刀客疾奔而至;那刀客禀道:“先前柳空图、李素微、龙钧乐来到了村中,同行还有几人属下不认得,但瞧身姿步法,似都是极厉害的高手。”
杨仞恍然道:“之前是你燃的黄烟么?原来是柳老山长和玄真掌教到了,这阵仗确实不小。”
那刀客道:“之前那伙人来势汹汹,步履飞快,直奔临江集后山而来,属下便远远地在暗中跟随,那黄烟却是另一兄弟所燃。”
杨仞奇道:“既然你是跟着他们,为何现下却是你奔在了前头?”
那刀客道:“那伙人快到山脚下时,似乎是柳空图突然犯起疯癫,吵嚷着要喝酒,他们便只得返回村里去了;属下猜测他们多半去了江边的陈家酒馆。”
杨仞闻言暗叹,也拿不准柳空图是真的犯病还是有意为自己缓住敌人,却听贺风馗问那刀客:“你说还有几人,可看清楚了?”
“还有四人。”那刀客当即详叙了那几人的衣着样貌。贺风馗道:“前两个是柳家家主柳鹰、胡家家主胡飞尘,那老者应是‘神泉寨’的寨主田桑榆,还有一个年轻书生,贺某却不认得了。”
宁简接口道:“料想便是跟随侍奉柳老山长的那个停云弟子。”却也记不得他的名字。
杨仞笑道:“那是刘万山刘师侄,他这回混在一众高手之间,可威风得很了。”略一寻思,又道,“柳鹰和田桑榆既都来了,难道戚晚词没来么,他们不是结伙了吗?”
那刀客禀道:“来者之中,并无女子。”
杨仞点点头,道:“无论如何,他们既然敢来,咱们正好将柳老山长救下,以免他再受到燕寄羽的诓骗迫害。”
贺风馗道:“帮主所言极是。”赵长希冷哼一声,道:“趁此机会,贫道也和李师弟做个了断。”
众人心知不久或有一场激战,各自提振精神,朝着陈家酒馆的方向行去。半路上杨仞忽而念及一事,沉吟道:“这临江集的后山有密道,也不知和舂山上的密道有没有关联……”
宁简道:“这两处密道均是年代久远,从密道里的模样瞧来,应是同一些人所修建的。”
秦芸闻言略一犹豫,轻声道:“此事我倒曾听吴师兄说过……”她提及吴重,眼眶不禁泛红,静了静又道,“这些密道是许多年前‘天音宗’修造出来,应是为了他们要找寻的东西而修。”
众人默然相顾,惊疑不定,均知“天音宗”可谓是江湖中最古老神秘的宗派之一,门徒身着墨袍麻鞋,寡言少语,外人谁也不知他们的门规教义;本来他们极少与武林其余门派往来,最近数十年里却似愈发热衷名望,但也只有薛秋声、谭寒音两位长老率领一些门徒为正气长锋阁做事,传闻中“天音宗”有一位教宗、五大长老,武林中人却连教宗和另三名长老是男是女都不知晓。
“听秦姑娘所言,”游不净沉吟道,“‘天音宗’门徒行走世间各地,所谓的‘聆听天声地籁’,其实是为了找寻某样东西么?”
秦芸道:“不错,但我也不知他们要找什么。数百年前‘天音宗’鼎盛之际,共有三大支派,在中原、西域、北荒分别设有总坛。舂山与临江集的这座山,便是其中两处总坛所在。”
杨仞恍然道:“原来如此。不论‘天音宗’要找寻什么,在他们全盛时尚未寻到,恐怕如今是更寻不到了。”
方轻游道:“也不知刀宗昔年选在舂山隐居,是否也与此相关。”
说话中,众人来到江边的酒馆,李素微、柳鹰等人似有所预料,已在门外等候;刘万山搀扶着柳空图站在一伙人的最后,瞧见了杨仞身旁的秋剪水,神色顿变,脱口道:“秋姑娘,你、你被‘乘锋帮’的歹人擒住了?”
秋剪水闻言微微蹙眉,刘万山又道:“秋姑娘放心,我与诸位前辈稍后便救你脱困!”
杨仞从前没见过柳鹰与田桑榆,正自打量,闻言不禁好奇道:“刘师侄,你倒是挺关心秋姑娘?”
“别叫我刘师侄!”刘万山顿怒,紧握鸿翼笔,便待上前与杨仞拼杀。
李素微轻声一咳,道:“刘师侄,你且守护好柳老山长,不必多言。”
刘万山收笔道:“遵命。”这才醒觉当着诸多前辈,实不该自己先出言,忍不住又瞥向秋剪水,心想:“秋姑娘可别把我当作莽撞无礼之人才好……”
李素微默默环顾面前诸人,岳凌歌背负着严知雨,与他目光相触,神色微变,笑嘻嘻道:“晚辈偶然路过此间,因我家侍女受伤,不能向各位前辈施礼,还请前辈们恕罪。”
李素微淡淡道:“岳公子不必客气。”而后对着赵长希躬身一揖,道,“拜见长希师兄。”
赵长希仰头望天,却不理会;李素微苦叹一声,但见杨仞大剌剌上前,拱手笑道:“在下杨仞,见过李前辈。”
李素微颔首道:“肃州一别,杨帮主的修为进境神速,可喜可贺。”他口中贺喜,面容却极悲愁,宛如哭丧一般。
杨仞道:“李前辈过奖了,不知诸位先前可曾瞧见一群‘无颜崖’女子经过?”
李素微道:“确曾遇见。”他似已知晓吴重丧命之事,随即又叹道,“燕山长做事向来周全稳妥,想是不放心贫道的本事,故而才在临江集早早备下一群无颜崖杀手,终究让吴重插翅难逃。”
杨仞道:“原来如此。李前辈可知那群女杀手去向何处?”
李素微回身瞧了一眼江边渡口,道:“她们雇船去了,眼下多半尚未出航。”
“多谢相告。”杨仞闻言看向叶凉,却见他神色惊疑地瞧着柳鹰与田桑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杨仞回过头来,拱手与柳、田二人见礼,又笑道:“敢问两位前辈怎会和李前辈在一起,我本还误会两位竟去相助戚晚词那恶婆娘了。”
田桑榆生性谨慎,只道:“老朽幸会杨帮主。”
柳鹰却爽朗一笑,道:“我与田老确是派了些门徒去帮戚晚词,也正纳闷为何她迟迟不至;至于邂逅素微真人,却是巧合。”
杨仞点点头,心想:“这柳鹰相貌英悍,言辞爽快,倒不似卑鄙诡诈之人。嗯,不过也说不准,燕寄羽那鸟人不也是人模人样的……”又听李素微道:“杨帮主有所不知,先前贫道本已擒住了吴重,孰料柳老山长突然犯起糊涂,竟助吴重逃脱,当时偏生又遭逢几个自称‘青崖六友’的蒙面人来袭……所幸柳兄与田兄路过,仗义相助,这才击退了那伙蒙面人。”
叶凉心中微凛:“分明柳前辈与田前辈自己便在‘青崖六友’之中,怎么又去帮李道长击退‘青崖六友’?”转念之际,忽瞥见柳鹰似有意若无意地瞟了自己一眼,目光中隐隐有警告之意,随即明白过来:那几个蒙面人定是柳鹰安排好的,所谓“路过相助”,不过是做戏给李素微看。
却听柳鹰笑道:“李兄言重了,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李素微正色道:“柳兄与田兄此举非只救了贫道,亦是有功于‘正气长锋阁’,贫道自会将此事禀明燕山长,如今正气长锋阁尚有阁主空缺,倘若两位有意,贫道便向燕山长商议举荐如何?”
柳鹰哈哈大笑,拱手道:“李兄,那可实在多谢!看来我柳家在江湖中终有出头之日了。”
田桑榆犹豫片刻,亦拱手谢道:“素微真人有心提携,老朽实在是——”杨仞听得不耐烦,打断道:“李前辈,你方才说柳老山长犯了糊涂,不知他现下神智如何?”
李素微叹道:“他老人家好不容易才稳住了心性,现下应是神智无恙了。”
话音方落,便听柳空图闷声道:“刘师侄,你好生孝敬,又带着我回到舂雪镇啦。”
刘万山一愕,道:“多谢柳老山长夸奖,只是……只是此地却并非舂雪镇,而是在滁州之南的临江集呀。”
“胡说八道!”柳空图瞪眼道,“你瞧这酒馆,与舂雪镇上的春风酒楼一模一样,这里不是舂雪镇又是哪里?”
众人闻言都端详起那陈家酒馆;燕海柱缩身在人群之后,本待找时机痛骂柳空图一番,此际见他目光痴惘,思绪错乱,却又有些不忍了,叹道:“柳老头,当年你来到简家时那般神气,可曾想到会有今日?”
杨仞寻思一阵,看着龙钧乐笑呵呵道:“龙掌柜,莫非这家酒馆也是你们龙家的产业?”
龙钧乐的左袖空落落地随风飘摆,自贺风馗现身以来便脸色阴沉,淡淡道了声“好说”;又对贺风馗道:“姓贺的,今日龙某定要讨还断臂之仇。”
贺风馗面无表情,充耳不闻,只眺望岸边,但见一艘大船缓缓驶离了渡口,忽道:“料想那艘船便是‘无颜崖’杀手所雇的船了。”
众人转头望去,杨仞道:“叶兄,你可要……”说着却见叶凉兀自低头出神,正待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猛然心头一凛,几乎失声惊呼——
远处江面平阔,那艘大船上忽然腾起了熊熊烈火。
李素微神情顿变,略一迟疑,道:“杨帮主,咱们先去瞧个究竟,其他事稍后再说如何?”
杨仞点头道:“甚好。”言毕身旁人影倏闪,却是叶凉不知何时擡头醒觉,当先朝着起火处疾掠过去;李素微、柳鹰等人紧随其后,却让胡飞尘与刘万山留下照看柳空图。
杨仞请贺、赵、游三位前辈率众刀客留待,与方轻游等人亦奔向岸边。刘万山眼看秋剪水身影闪动,似乎也要过去,急道:“秋姑娘,你、你别过去呀!”
秋剪水微怔,道:“刘师兄有何指教?”刘万山快声道:“秋姑娘,你趁此机会,岂非正好摆脱‘乘锋帮’那伙恶贼?”
秋剪水听得迷惑,无暇与他多言,径自转身而去。
顷刻间,船上火势愈发猛烈,等到众人奔至靠近船的水边,那船已在江心烧成了残骸;李素微取过一根拉纤用的长绳,骤然抖直甩出,圈住了冒着黑烟的船舱,轻轻吐气,将那艘大船缓缓拉近了岸边。
杨仞见状暗惊:“这苦脸道士练成了‘空游诀’第九重,功力果然骇人。”
众人扑灭余火,进得船舱,但见里面横七竖八躺着不少人,都已死去,多是无颜崖女子,另有一具身材宽厚的男子尸身,已被烧得焦烂一片,面目难辨,料想便是吴重了。
叶凉怔怔瞧着这具尸身,随即忽如发狂一般,将其余尸体急乱翻看了一遍,喃喃道:“没有雷姑娘,没有雷姑娘……”说话中瘫坐在地,额上冷汗涔涔,仿佛虚脱。
李素微道:“这些女杀手并非被烧死,而是被细物射穿了喉咙。”众人端详尸身,果然见咽喉处均有伤口。
杨仞皱眉道:“难道是弓魔的‘青丝箭’?”说着霍然转身走出船舱,诸人跟随其后,望向船上一处角落,但见有一人蜷缩坐地,周身衣衫焦黑破裂,双掌合拢紧紧护在胸前,似乎正握着一样珍逾性命的宝贝。
“果然是江海余,他还活着。”李素微长叹一声,“想是他修为高深,护体气劲荡开了火焰,故能保住性命。”
众人一惊,一时间相顾静默;忽听脚步声响起,却是叶凉从船舱走出,慢慢地走近了江海余,轻声唤道:“江前辈……”
叶凉一边说话,一边轻轻拨开了江海余皮开肉绽的手掌,里面是一枚珠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