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轮到郭正的弟子段峋为方天画、铁风叶等被囚的掌门送饭,他面带嫌厌地进出一间间青灰色的旧砖房,似乎对这些掌门整日好吃好喝颇觉不满。如今燕寄羽离山南游,由书楼执事庄诚暂管书院,为防年轻弟子与被囚掌门接触太过频繁,庄诚下令送饭弟子每月轮换一次,若有同一人擅自连续两日送饭,便以叛门罪论处;故而段峋心知送饭时机难得,着意将柳续所居的屋子留到了最后。
“柳副山长,弟子为你老人家送午饭来了。”段峋轻轻叩门,等了一会儿,没人应声,他倒也并不诧异;他曾听昨日来送饭的张师兄说起,柳续被擒之后便一直闭目卧床,熟睡不起。他想了想,径自推门而入,将食盒放在木桌上,转头朝床上端详过去:
柳续平平躺着,宛若死尸一般。段峋吓了一跳,细聆片刻,辨出柳续气息轻悠匀长,这才松了口气。
段峋望着柳续苍白清隽的面容,神情中迟疑畏惧,似有极重要的事想说,却又不敢将柳续唤醒。他自幼便久闻柳续之名,但拜入停云书院以来,对于这位柳副山长却又颇觉陌生:柳续甚少参与门派事务,只一心钻研武学,许多同门私下里说柳续的武功尤胜过燕山长,是江湖中武学修为最接近刀宗之人。
“回雁峰上剑天子,洛水舟中柳青眸……”段峋在心底默念了一遍这句名动江湖的话;往常书院弟子难得见到柳续,以至于有的少年弟子在山上走动之际偶遇柳续,竟认不出他便是书院的副山长,自然就更难见识到他亲自展露武功,段峋转念又想:“柳副山长自入停云书院以来,似乎再没用过刀了。”
他曾听哥哥段峻说,柳续拜入书院,是想将自己的武学与书院武功融合,创出一门能胜过刀宗的新武学;但他的师父郭正却说,柳副山长在武道上的志向极高,他入华山借鉴停云武学不假,但为的却是以后同时超越柳老山长与云荆山,成为真正的天下第一高手。可是一个天资志向如此之高的绝世奇才,却也落得被囚斗室,不得伸展。
想到这里,段峋叹了口气,将盘盏摆放在桌上,便待离去;忽听背后传来一声轻语——“这位兄弟,你似乎有话想说?”
段峋一惊,霍然转身,柳续却已醒来,正站在床榻边凝望自己。
“柳副山长,你、你歇息得还好么?”段峋惊慌失措,结结巴巴地问候了一句。
柳续在屋里走动了几步,淡淡答道:“这床不好,不如棺材舒服。”
段峋闻言愣住,却听柳续又道:“我平生睡得最酣畅舒服的一觉,却是重伤之后睡在一口棺材里。”
“原来如此……”段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柳续道:“请问你,可知我已睡了多久?”段峋当即道:“已经三天了。”
柳续颔首道:“如此说来,离弓魔和叶凉下山,也有三天了。”
“正是。”段峋心下微奇,那日叶凉被展梅掳走,却晚于柳续被擒,也不知他如何得知。
屋里寂静下去,段峋与柳续对视片刻,只觉柳续的目光深邃微妙,仿佛引得周遭天色也昏暗下去,远如天边新月,却又近似窗边月光,轻易便照彻了自己的心事;一瞬间再也按捺不住,脱口道:“柳副山长,你有什么想问的,我、我都可答你!”
柳续微怔,只是静静看着段峋。段峋从他柔和的目光里汲得了一丝勇气,随即又道:“你若想要我去做什么事,我也必定竭尽心力去做。”
柳续道:“这位兄弟,你是何人?”
段峋道:“我叫段峋,是郭正的弟子。”
柳续点头道:“你年纪轻轻,与我也不相熟,如今我已是书院的囚徒,你为何竟愿意背离书院来帮我?”
段峋沉默一阵,低声道:“我与我哥一同拜师入门,去年我哥死了,是被赵风奇所杀,师父答应我要为我哥报仇,后来赵风奇自己也死了,但我知道,即便他不死,师父既答应了我,也一定会杀了他的……但、但后来师父他老人家也死了,却是戚晚词下的手,戚晚词和燕山长交情深厚,我不知道我师父的仇还能不能报。”
说到这里,他语声有些沙哑,沉下一口气继续道:“据庄诚师伯所说,柳副山长一回山便放跑了弓魔,我听了却不甚相信。近年来书院上下颇有传言,都说燕山长和柳副山长很是不合,我猜即便不全然为真,多少也有些道理;我猜私放弓魔之事,或许是燕山长要陷害柳副山长……”
柳续恍然道:“你帮我,是想让我帮你报仇,是么?”
段峋犹豫片刻,重重点头:“我师父的亲传弟子不多,如今更有不少师兄弟已转拜了别的师长,如果我不为师父报仇,他老人家就……就白死了。”说到后面,眼眶泛红。
柳续道:“你想让我杀了戚晚词?”
段峋整顿衣衫,长揖道:“请柳副山长帮我报仇。”
柳续略一寻思,道:“倘若查明戚晚词是受燕山长指使,你仍要让我为你师父报仇么?”
段峋脸颊微微颤抖,静默良久,再度长揖:“……请柳副山长帮我报仇。”
柳续不再多言此事,转口道:“段兄弟,我确想问问你,不知被擒的其余八位掌门,现下可还安好么?”
段峋照实答道:“‘留影舫’的周行空周掌门已经绝食自尽,如今只剩七位了。”
柳续神色微变,道:“周兄竟然死了,怎会如此?”
段峋道:“具体实情弟子也不知晓,只听说燕山长离山之前曾去见过周掌门,也不知与他说了什么,没过多久,周掌门就变得终日郁郁,不进饭食,终究过世了。”
柳续叹道:“料想燕山长是去逼问周兄关于秦芸之事……”言毕对着段峋一拱手,道:“多谢相告。”
段峋赶忙还礼,静候一阵,见柳续似已无别事想问,忍不住道:“柳副山长,我听说你被封了经xue,又让庄师伯四人以‘心意猿’的手法锁住了筋骨,难以发力……弟子功力低微,不自量力,愿意试试为柳副山长解xue。”
柳续微微摇头,道:“多谢了,不过那倒不必。”
段峋疑惑一霎,旋即又惊喜道:“我瞧柳副山长行动自如,难道是已将身上禁制解开了?”
柳续道:“我本来确是受制,但睡过这场长觉之后,便已无碍了。”怅然摇了摇头,又道,“当年我参悟‘竹声新月’,本只为克制他人的‘意劲’,而不愿将‘意劲’作为自己的武功,谁知世事难料,到如今我也不得不修出自己的“意劲”,才能脱困……”
段峋闻言又骇又佩,道:“柳副山长,你是说你睡了这三天觉,便已修成了‘意劲’么?”
“不错,”柳续轻叹道,“大梦一场,‘意刀’已成,今日我也该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