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续淡然颔首。段峋神情激动,忽而高高提起食盒,从食盒底部取出一个薄包裹来,却是他来后山之前预先黏在盒底的。
他将包裹摊开,里面却是些白面粉、浆糊、蜂蜜、墨胶等物,擡头凝视柳续,目光灼灼道:“柳副山长,弟子备好了易容之物,请你老人家和弟子互换衣衫,改扮成弟子,就此下山去吧!”
柳续微怔,道:“段兄弟,你准备得这般周全,是早打算救我了么?”
段峋道:“等我下次送饭,便是十日之后了,机会难得,总须试上一试。柳副山长,你熟悉华山地形,只要瞒过门外的看守,料想离山不难。”
“多谢段兄弟,”柳续瞥了一眼那包裹,道,“不过我要离山,倒也用不着这些物事。”
段峋一惊,沉吟道:“今日‘乘锋帮’的萧野谣又派人送来拜帖,说夜里要来拜山,故而庄师伯下令将‘鸿翼大阵’弟子调去前山防御,但此刻门外仍有近二百名高手巡视警戒,柳副山长若不易容,只怕颇难脱离……”
柳续问道:“这是‘乘锋帮’第几回拜山了?”
段峋道:“第一回 便是在柳副山长被擒那日,往后这三天,‘乘锋帮’每天都送来拜帖,扬言要当日拜山,可却只在昨日午后来了一次,也不知今夜他们会不会真来……他们虚虚实实,书院里却每回都不得不全神戒备,近几日庄诚等四位师长已被搅得苦不堪言。”
柳续点点头,又道:“段兄弟,我不需易容,却想请你帮我带一样别的事物来。”
段峋当即道:“柳副山长吩咐便是。”
柳续道:“不知如今华山上下,可还有刀么?”
段峋一怔,道:“书院弟子均以‘鸿翼笔’为武器,没人练刀,只怕整个书院都未必找得出一柄刀来。”想了想,又道,“不过若说厨房里劈柴用的柴刀,那倒是有的……”
柳续道:“那便有劳段兄弟为我捎带一把柴刀。”
“好,”段峋也不多问,径直道,“晚饭时我便带来。”
傍晚时分,段峋提着食盒又来到柳续所居陋室,果然在盒底黏了一把短柄柴刀;他将刀递给柳续,赧然道:“新刀太过扎眼,我怕拿走会被后厨的师兄觉察,便只取来一把生锈弃用的旧刀。”
柳续道:“无妨。”说话中接过刀,伸手轻抚刀面,手指过处,已将刀身擦出一痕清亮的锋刃。
段峋瞪大了眼,没想到柳续修为之深厚,竟能以指力磨刀,怔怔然道:“柳副山长,你单凭手指便已无坚不摧,又何必还要用真刀?”
柳续道:“刀之形意,本是一体,手握‘刀之形’,才更好掌控‘刀之意’。”
段峋懵懵懂懂,但见柳续持刀从容吐字的风姿,却倏而心神微震——从前那个在洛水上连败数十成名刀客的柳续,那个年纪轻轻便和方白齐名的刀客,此刻又回来了。他站在自己面前,目光清盈,宛若一泓刀光。
“多谢段兄弟,你及早返回斋舍吧,今夜我便下山去了。”柳续微一拱手,张望窗外,忽而摇头一笑,“只可惜此次下山匆促,不能再好好看看华山的风光。”
段峋心中微动,脱口道:“柳副山长,你、你以后不回华山了吗?”
“此次我多半会死在外面吧。”柳续淡淡道。
……
临江集,陈家酒馆门前。
众人听了柳鹰所言,纷纷打量那马车,暗自猜疑不定;杨仞走近几步,哈哈笑道:“我这人最爱劈马车。”言毕抽刀纵斩,一痕刀光映亮暮色,落向车厢——
布帘一晃,有人从车厢里闪身而出,与杨仞对了一刀,悄然站定;诸人面色均变,赵长希与游不净相顾皱眉:“柳续,你竟也来了?”
杨仞倒退数步,横刀调息片刻,手腕兀自震颤,仿佛刚才的一瞬间柳续出了无数刀,劲道都叠加在自己的脉门上,正自源源不绝地散发出来;他打量柳续手中,见只是一把寻常的柴刀,心下微凛:“凭‘雪刃’的锋锐,竟没能将这柴刀斩断,这人着实有些门道。”
柳续收刀环顾众人,拱手见礼,与柳鹰目光相触,随即错开,轻叹道:“这位柳家家主,是在下同族的兄长;昔年在下脱离柳家时欠下了情分,曾与他定下承诺,要在危难关头救他一次,还请诸位高人体谅宽恕。”
一时间众人均不开口;柳空图歪头瞧着柳续,眼神迷惘,似已不认得他,忽道:“不错、不错,你这人天资可真是挺高。”
“柳老山长。”柳续苦笑一声,恭恭敬敬地见礼。
李素微凝视着柳续,忽听柳鹰怪声叹道:“李道长,在下实在是对不住你呀。”
李素微一怔,道:“柳兄何出此言?”
柳鹰从柳续现身以来,神情愈发安然自若,轻笑道:“龙钧乐实非我‘青崖六友’之一,唉,先前李兄可杀错人了。”
李素微闻言沉默片刻,苦声道:“这,这可如何是好。”言毕连连叹息,只是他平素便愁眉苦脸,此际倒也瞧不出他更加忧愁。
杨仞端详李素微,忽而心弦一动,隐觉悚然:李素微看似总是一副愁苦无策的模样,可是自两方人碰面以来,李素微可并未吃过一丝一毫的亏;他来到临江集之后,果决擒住了柳鹰,而后逼问“青崖六友”的身份,致使秦芸、穆清池先后死去,方才又误杀了龙钧乐……
“这苦脸道士杀龙钧乐当真是‘误杀’么,以他的修为,即便有胡飞尘从旁弄鬼,难道真收不住劲么?依照燕寄羽的本意,多半对于吴重和秦芸都是想生擒的,可这两人如今却都死了;先前李素微说是柳空图犯糊涂助吴重逃脱,可李素微当真奈何不得糊涂的柳老头吗,倘若吴重未曾逃脱,此刻多半仍还活着……”
杨仞越想越觉李素微颇有可疑之处,暗忖:“他这般行事,未必是对燕寄羽有利,也不知他究竟打得什么算盘……”
便在这时,江边忽有两人弃舟上岸,疾奔过来;贺风馗转头望去,略一迟疑,道:“那是贺某先前布下的哨探。”
杨仞点点头,等着那两个渔夫打扮的探子奔近,心想眼下两方人近在咫尺,也没什么好瞒的,便径直问道:“有何急事么?”
“禀帮主,”一名探子不待喘匀气息便道,“戚晚词于半日前率众乘船,已将至临江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