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听柳续淡然说出此句，心弦倏而一震，如今刀宗已逝，武林成名刀客之中，只怕也唯有柳续能有这般气魄与刀意了。
燕寄羽亦是神色凝凛，问道：“柳兄，你携此刀意南下，不知所欲为何？莫非便是为了杀我么？”
他说完见柳续不答，轻叹一声，又道：“武学只是器用，只是道路途径，并非最后的归宿。不知柳兄手握神锋，究竟要去向何处？”
柳续静默片刻，道：“非只武学，任何道路走到最后，都是虚空一片。又谈何归宿？”
燕寄羽颔首道：“柳兄所言，确是至理。但我却想在虚空中为这武林寻个落脚处，让千百年前、千百年后的江湖武人，都能有个安顿的所在。”
柳续闻言眉目微震，沉吟不语。众人面面相觑，暗自惊异。燕寄羽继续道：……此事或许难成，或许不过是痴人说梦，但我仍想一试。——柳兄，你可愿意助我么？”
杨仞心下暗凛，生怕柳续被燕寄羽说动，那就平添一大强敌，插口笑道：“燕鸟人，你要打便打，怎还卖起话来了？”
燕寄羽恍若未闻，凝视柳续道：“敢问柳兄的新刀术，可有名目？”
柳续道：“名为‘电光朝露’。”
“原来如此。”燕寄羽怅然叹道，“一闪而没的雷电，日出便即蒸散的露水，都是天地间惊动心魂的一隙……恐怕等我见到此刀，便是落败身死之时了。”
杨仞闻言哈哈一笑：“怎么，你怕了么？”
燕寄羽转身面对杨仞，道：“十余年前对阵‘摩云教’时，燕某尚未惧怕，杨帮主此言，未免将我瞧得小了。”
杨仞冷哼道：“那你还啰嗦什么？”但见燕寄羽看向叶凉，又道：“叶凉，你我师徒情分既尽，我自当为你解开你身上的‘惊鸿影’，否则等我落败之后，就无人能解了。”
众人一惊，先前叶凉自离了舂山便全然失忆，杨仞、方轻游等人均猜测这是被燕寄羽的“惊鸿影”惑乱了心思之故，却没想到今日燕寄羽竟会自行提及此事，还说要为叶凉解去这一束缚。
赵长希沉吟道：“眼下叶兄弟虽已恢复了不少记忆，但还有些要紧事，譬如舂山上刀宗之死的真相，仍记不起来，若能彻底驱除身上的‘惊鸿影’，那倒是一桩好事。”
杨仞笑呵呵道：“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难得燕山长也能做件好事。”
倏听贺风馗道：“燕山长要为叶兄弟解开‘惊鸿影’之毒，我等自也无阻拦之理，但贺某想请燕山长先允诺，除去解毒之外，不得旁生枝节，不知燕山长可愿答应么？”
这话说得不甚客气，燕寄羽却也并不气恼，只道：“我若答应，贺兄便能信我么？”
贺风馗淡漠道：“江湖皆知，燕山长素来言辞诚实，绝不说谎，这一节贺某倒还信得过。”
“燕鸟人，”杨仞觑向燕寄羽道，笑道，“方才贺前辈所言，你是非答应不可，否则你若趁着解毒将叶兄扣为人质，要挟我等，那又该如何？你虽能不要脸，于我们可有些麻烦。”
燕寄羽颔首道：“好，我答应诸位，稍后除了为叶凉解去‘惊鸿影’，不做第二件事。”言毕缓步走向叶凉。
杨仞与方轻游、赵长希、游不净等人虽知燕寄羽不会当众食言耍赖，但亦有些担忧叶凉的安危，也都走到叶凉近旁。戚晚词瞥见方轻游提刀离去，急急加紧运功冲xue，却仍觉周身酸麻，难以摧散经络中的刀劲。
叶凉目视燕寄羽，心头百感交集，轻声道：“燕山长……多谢你。”
燕寄羽微微摇头，握住叶凉右手脉门渡劲，眼神深处细微闪动，片刻后转身走开。
杨仞好奇道：“这便解开了？”
燕寄羽淡淡道：“不错。”
话音方落，叶凉不自禁地脸颊微抖，一阵困意如刀剑般刺上眉睫，他心里隐约害怕起来：“我要睡着了么……不、不能睡，绝不能睡过去……”
杨仞瞥见叶凉眼中仿佛倏忽蒙了一层雾气，神情和在肃州道观里一般无二，心头顿凛；便在这时，叶凉姿势诡异地折身一跳，手中短剑深深刺进方轻游腹里——
方轻游身躯一颤，眼瞧叶凉目光痴惘狂乱，只觉一股股剑劲源源不绝地贯入自己的丹田，摧经毁xue，朝着心脉蔓延而去；一瞬间他握住刀柄，挥臂便能将叶凉斩杀，犹豫刹那，却只劈出左掌，将叶凉震退；这时叶凉手腕旋拧，短剑在方轻游腹间转开一道蜿蜒的血口。
戚晚词见状倏而清叱——“‘织星剑’弟子，还待何时！”
一众女剑客闻声挥剑冲上来，与“飞光门”和“乘锋帮”刀客陷入厮杀。戚晚词心绪激荡之下，俄而喷出一口鲜血，竟冲开了被封的经xue，转身向门徒汇合而去。
田桑榆暗叹一声，心知仅凭“织星剑”弟子支撑难久，当即下令“神泉寨”的徒众相助；这些“神泉寨”弟子论修为未必强过“飞光门”刀客，但皆使矛、枪等长兵刃，挥扫开来威势颇大，短时将敌人迫在下风。
惊变乍起，赵长希、游不净大惊失色，立时各出指掌，锁拿叶凉肘腕；方轻游手捂腹部，身躯晃了晃，几乎摔倒，侧头看向戚晚词，疾步提刀追去。
杨仞急怒中一刀斩向燕寄羽，喝道：“你这言而无信的鸟贼！”
燕寄羽避过刀光，飘然倒掠丈外，道：“我并未食言，确只解开了‘惊鸿影’，叶凉的心性，是去年在肃州被吴重引乱的。”
杨仞一凛，去年吴重与雷缨络合谋，将心性倒乱的叶凉送去肃州道观，重创庄诚等“停云四贤”，破解了道观里的一场危局，当时他亦担忧叶凉的神思能否恢复，曾听雷缨络说，凭燕寄羽的本事，定能将叶凉治愈；后来他再遇叶凉时，果然见叶凉已心思清醒，也就未再多想，直至今日才知，去年燕寄羽根本就未将叶凉治好。
他转念中挥刀朝燕寄羽追掠而去，又听燕寄羽道：“诸君都当‘惊鸿影’是害人的毒物，却不知其亦能救人。——去年吴重的手法极为高明，我也只得使出‘惊鸿影’，才能暂镇住叶凉的心性。”
“放屁。”杨仞冷笑一声，不断劈刀，燕寄羽身形左闪右折，似欲去助戚晚词，但一时却也甩不脱杨仞的追斩。
杨仞出刀愈急，心底倏动：“以燕鸟人的本事，未必不能破解吴重的手法，他去年之所以只将叶兄迷乱的心神暂时镇住，便是为了以后再诱发出来，为他所用。”忽而又恍悟一事：燕寄羽故意先说要和柳续践约决斗，再提出“临死之前”为叶凉解毒，便是为了打消众人的疑虑，好让他能从容施展手法，可是众人却也万没想到，解开“惊鸿影”对于叶凉而言，却是有害无益。
于此同时，叶凉双臂一振，格开了赵长希和游不净的攻势，随即身影如一溜鬼烟般古怪绕动，遽然来到赵、游身后，弃剑揪住了两人背后衣衫，两人骇然运劲相抵，未及返身，叶凉手上剑劲迸发出去，甩得两人呕血跌飞。
短剑尚未坠地，便被叶凉矮身抄住，顺手向身侧一抹，叮当一声，却削在秋剪水的烛台上；秋剪水手指酸痛，暂退一步凝神调息，犹觉左臂虚飘飘的，内息竟难运至。
一时间酒馆周遭战局混乱，金铁声不绝于耳；柳续略一迟疑，闪身去救柳鹰，眼前道袍呼啦啦一晃，却被李素微挥剑拦截，两人面色一个愁苦一个冷淡，却均一言不发，刀剑变幻交击，顷刻间已斗得极是凶险。
柳家刀客趁机绕近酒馆门前，便想将柳鹰救走，却被“飞光门”刀客所阻，一众柳家刀客留下大半人手与敌人缠斗，另有十余个刀客旁突斜闯，距柳鹰愈来愈近；十余人相顾一眼，忽然齐齐拔地高跃，掠过地上的敌人，向柳鹰坐处落去。
叶凉正在柳鹰身旁提剑呆立，忽觉眼前一暗，头也不擡，应机纵起，短剑旋转横扫，天空中血肉纷飞；有些柳家刀客相距叶凉稍远，见状急急沉劲落足，仰望去，鲜血遮蔽了视线，宛如红色的斗篷罩落。
叶凉眼前无人，一剑挥空，当即坠地拧身，又朝旁边的柳家刀客掠去，他虽未学过轻功，但“秋水”剑意流转之际，身躯如轻风细雨一般，仿佛浑无重量，刺死一个刀客之后，眨眼间斜飘数丈，又将另一柳家刀客刺毙，他在一个个刀客之间倏忽来去，等到身形定住时，冲过来相救柳鹰的柳家弟子已然死绝。
他随手振去剑上血迹，歪头打量着柳鹰。
柳鹰似也未想到会有这般变故，神色既惊疑又欢畅，笑道：“好个叶凉，你……”
话未说完，叶凉已蓦地掠近劈剑，一道血痕从柳鹰眉心直画到丹田，柳鹰身躯一绷，戛然死去。
叶凉瞧着柳鹰的尸身，脸颊倏一抽搐，似乎记起了什么，一句话语缓缓掠过耳边：
“这世道便是如此，即便你是天资最高之人，遇上了世上最好的师父，和世上最美丽的女子相恋，但你依然过不好此生。”
叶凉摇了摇头，恍惚间却已分不清这句话是从前柳鹰所说，还是自己的心声。
“我不认、我不认……”他喃喃说着，心神深处隐隐挣扎了一瞬，随即又陷入狂惘，紧握剑柄，向下一个人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