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起了,带着山中特有的、清冽又萧瑟的气息。
金色的稻谷已经尽数归仓,堆满了老宅的谷仓,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丰收后踏实的香气。
朱明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他真的在这片土地里,找到了自己的根。
叶清歌的小腹已经很明显地隆起,她走动时愈发小心,脸上时刻洋溢着一种宁静而温柔的母性光辉。
她不再像初来时那般惊恐不安,而是真正融入了这里,成了这个家的女主人。
她会和母亲一起,将秋日里采摘的山货分门别类,腌制成酱菜,或者晾晒成干货,为即将到来的寒冬做着准备。
而我,张九幽,依旧过着宛如退隐老农般的生活。
每日清晨,在第一缕阳光穿透薄雾时,我便会站在院中的老槐树下,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最基础的剑式。
我的邪王剑就放在一旁,我用的,只是一根爷爷随手为我削的、长短合手的木枝。
我不再去想那崩毁的白玉京,不再去回忆那十二仙楼的璀璨。我将自己当成了一块顽铁,用最笨拙、最枯燥的方式,日复一日地捶打着。
我的心,在这份极度的宁静中,变得古井无波。
一天傍晚,我坐在爷爷身边。
“爷爷,”我看着天边的晚霞,轻声问:“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反问我:“九幽,你觉得,是先有剑,还是先有铁?”
我愣了一下,答道:“自然是先有铁。”
“是啊。”爷爷磕了磕烟灰,“一块好铁,得在火里烧,水里淬,还得用锤子千锤百炼,才能成一把好剑。你这块铁,是块神铁,可烧得太旺,锤得太狠,还没淬火,就拿去用了。所以,你断了。”
他转过头,深邃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这个世界,就是最大的一个炼丹炉。那些外道鬼神,就是最猛的火。众生的苦难,就是那把千斤重的锤。你现在要做的,不是想着怎么去劈开这个炉子,而是安安心心地,待在炉子里,把自己……炼成一把真正的剑。”
“一把断不了,也折不弯的剑。”
我看着他,心中豁然开朗。
秋风萧瑟,染红了后山的枫林,也吹来了重阳的讯息。
“重阳节要来了。”
爷爷坐在院子里,看着天边一轮日渐浑浊的夕阳,轻轻吐出一口烟圈,突然开口说出了这句话。
我的手微微一颤,手中的锄头差点脱落。
我当然知道重阳节,那是登高望远,祭祖祈福的日子。可在如今这个被“外道鬼神”撕裂的世界,任何一个古老的节日,都可能成为祂们扭曲人间的契机。
梨园村的惨剧,至今仍是我心头难以磨灭的剧痛。
“九幽,”爷爷转过头,浑浊的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今年的重阳,不一样。它……堕落了。自古便有‘重阴祭’的说法,只是那时,它被掩盖在登高、赏菊、祭祖的表象之下。现在,这层伪装,被那些东西彻底撕开了。”
他站起身,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你有没有感觉到,最近这山,有点不对劲?”
我闭上眼,将神识融入这片熟悉的土地。
果然,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气息,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正在缓慢的侵蚀着这片群山。
过去的群山,是厚重而沉稳的,哪怕有梨园村的邪异,也只是局部。
但现在,我“看”到,整片山脉的植被都在发生细微的扭曲。
更诡异的是,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一股浓稠的雾气,带着一种病态的紫绿色,其中夹杂着无法名状的低频嗡鸣与呓语,像有无数只虫子在我耳边爬行。
我们村子所处的这片山区,原本就地势险要,人迹罕至。
而现在,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在山川地脉的关键节点上,正有一股股邪异的力量汇聚。
爷爷一脸严肃的看着我:“因此,接下来的重阳节,就不能像以前那么过了。”
我诧异的看着他:“爷爷,那接下来该怎么过?”
爷爷正要解释,叶清歌突然慌张的走了过来。
“九幽。”她轻轻抚摸着隆起的小腹,眼中是无法掩饰的忧虑,“最近我发现,咱们地里的菊花,都变了……”
我随她来到田间。往日象征长寿的清雅菊花,此刻却像被瘟疫侵染了一般,变得面目全非。
它们的花瓣呈一种病态的脓黄色,甚至带着腐肉般的暗红,花蕊不再是金黄,而是如同龟裂、布满纤毛的巨大眼球中心,散发着一股诱人的腥甜。
“不能让任何人碰它们歌。”我沉声对叶清歌说,她默默点头。
随着九月初九的临近,村子里的气氛变得愈发压抑。
家家户户都沉默地开始准备“过节”的东西。
他们从地窖里,取出了早已干枯、如同怪异虫豸尸体般的黑色藤蔓。
藤蔓上,布满了酷似眼睛的暗红色斑纹。
我认得这东西,爷爷告诉过我,这叫“血目蕤”,是重阳节那天,每个人都必须佩戴的“茱萸”。
九月初九,重阳。
天,亮了。
没有日出,或者说,不能被称之为日出。
天边,并非金红,而是一片污浊的、如同尸体瘀斑般的病态紫绿色。
那轮所谓的“太阳”,更像是一只巨大的、流脓的黄色肿瘤,悬挂在天际。
它散发出的光芒,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暖,反而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照在人身上,让人如坠冰窟。
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一种低沉的、无法名状的嗡鸣。
声音来自四面八方,伴随着嗡鸣的,是无数细碎的、无法理解的呓语,像是无数人隔着深海在窃窃私语。
村子里,所有人都沉默地走出了家门。
他们的脸上,没有一丝节日的喜庆,只有一种赴死般的肃穆。每个人的胸前,都佩戴上了那枚用“血目蕤”编成的、如同眼睛般的配饰。
母亲和叶清歌的母亲,也为我们一家人准备好了。
叶清歌看着那枚散发着腐朽甜香的“血目蕤”,眼中满是抗拒与恐惧。
“清歌,戴上它。”
我母亲的声音沙哑,她强行将那枚配饰,别在了叶清歌的胸前:“不戴它,‘攀山伥鬼’会把你当成迷路的外人,会……把你撕碎的。”
叶清歌的身体猛地一颤,她下意识地护住了自己的小腹。
我握住她冰冷的手,将她拉到我的身后。
我的目光,落在了爷爷和父亲的身上。
父亲的脸色依旧苍白,他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他沉默地为母亲戴上“血目蕤”,然后,又为自己戴上。
爷爷则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无比复杂,有不舍,有决绝,还有一丝……托付的意味。
“九幽,”他缓缓开口,“记住,无论在山上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回头。护好清歌,护好你未出世的孩子。你们,是我张家……最后的种。”
“咚——咚——咚——”
村口那座古老的石钟,被村长亲自敲响。
沉闷的钟声,像是催命的鼓点。
“时辰到!登祟山!”
村长苍老而嘶哑的吼声,回荡在死寂的村庄上空。
所有村民,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迈开僵硬的步伐,朝着村外那座阴沉的崇山,一步步走去。
我们一家人,也混在人群之中。我紧紧地牵着叶清歌的手,朱明则沉默地跟在我们身边,他的脸上,满是凝重与警惕。
踏上山路的第一步,我便感觉到,脚下的大地是活的。
那不是错觉。青石板铺就的山路,在轻微地、有节奏地蠕动着,像是一条巨大生物的脊背。
山路两旁的植被,彻底扭曲成了异兽爪牙的模样,深绿色的树干上,布满了如同血管般搏动的筋络。
浓稠的、带着怪异色彩的雾气,从林中弥漫而出,将整支队伍吞没。
雾气中,能见度不足三米,只能看到前方影影绰绰的人影,听到身边粗重的呼吸声。
那些低语,在雾中变得更加清晰。
它们钻入脑海,试图瓦解你的理智,拼接出一些令人疯狂的画面。
我看到无尽的深海,看到沉渊之下,巨大到无法形容的、布满宫殿的庞大黑影。
我看到无数扭曲的灵魂,被铁链束缚,发出无声的哀嚎。
“别听!”
我低喝一声,用我残存的神识,勉强在叶清歌和朱明的脑海中,布下了一道脆弱的屏障。
叶清歌的脸色已经惨白如纸,她紧紧地靠着我,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朱明的额头上,青筋暴起,他咬着牙,死死地抵抗着精神污染。
“滋滋……”
我胸前的“血目蕤”突然蠕动了一下,眼睛般的斑纹,仿佛眨了一下眼。
一股冰冷的、滑腻的触感,隔着衣服,贴在了我的皮肤上。我感到皮肤之下,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爬行。
“啊!”
队伍中,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一个年轻的村民,像是忍受不了恐怖的低语,猛地捂住耳朵,转身就想往山下跑。
然而,他刚一转身,浓雾之中,便无声无息地扑出了几个半透明的、如同烟雾组成的扭曲人形。那便是“攀山伥鬼”。
它们瞬间将那个村民淹没,没有血肉横飞的场面,那个村民的身体,就像被投入浓酸之中,迅速地、无声地消融,最后,只在原地留下一滩冒着白烟的污迹。
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的骚动,但没有人敢停下脚步,更没有人敢回头。他们只是更加麻木地,加快了脚步,向着山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