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训班宽大的教室只有四名学员,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史济美与王思成坐在第一排,林金生与李子荣坐在第二排。后面虽然还有几排桌子,但都是空的。因为顾方城第一期特训班只招四名学员。从这一点可以看出,顾方城是一名老谋深算的特工。如果大批量的为特工总部培训特工,这些特工培训出来后,在重要岗位上担任要职,自已在国民党中的地位将渐渐被取代,想要获取蒋介石的青睐,也将越来越难。
顾方城站在讲台上,正式开始授课。
“特务工作的性质是什么?什么是特务工作?人们往往拿警察厅的侦缉队,巡捕房的包打听,参谋部派出的军事间谍和外交部派出的国际侦探或政治侦探等等来比拟特务工作。的确,特务工作之于上述诸种有很多相同的地方,并且和它们发生密切的关系,但若仅用上述那些名词来解释特务工作,未免将特务工作的意义弄得太简单了。特务工作,是一种以政治为背景的神秘的非常的工作。用已有的名词来形容,可以说是政治警察。若用已有的事例来比拟,可以说就是苏俄的格伯武(克格勃的前身)。”
顾方城口才极好,讲起课来滔滔不绝。
四位学员中,只有李子荣一边认真听讲,一边仔细地做着课堂笔记。
王思成和林金生虽然竖起耳朵,看似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其实他们心里在盘算着,如何才能讨好徐恩曾,得到赏识,从而达到升官发财的目的。
四人中,只有史济美显得漫不经心。他自恃才高,又深得徐恩曾的宠爱,对顾方城的讲义不屑一顾。
“一个合格的、称职的高级特工,必须对其所在的政党绝对的忠诚……”
“教官!不好意思打断一下。学生心中有个疑问,不知当问不当问?”史济美突然打断顾方城的讲义,插嘴说道。
“请讲!”顾方城蹙了蹙眉,礼貌性地朝史济美伸了伸手。
“刚才教官讲到一个特工要对政党绝对的忠诚,不知您算不算一位合格的、称职的高级特工?”史济美不阴不阳,看似请教的话,在顾方城听来,却咄咄逼人。哪壶不开提哪壶,史济美专捅顾方城的软肋——中共叛徒。
“下课!”顾方城脸色阵红阵白,极其难堪。他将手中的讲稿朝桌子上一摔,转身走下讲台,悻悻地走出教室。
叛徒,在什么地方都是一块耻辱的标签。李子荣心中一亮,似乎找到了刺猬身上的突破口。但他不能在脸上表现出来,反而还应为顾方城出头。
“史兄!听说你是特工总部的王牌特工,我呢只是乡下来的无名小卒。我想跟你比试比试,不知你接不接受,应不应战?”李子荣公然向史济美下起了战书。
“子荣小弟能够通过顾教官的测试,并且受到特工总部的嘉奖,看来你也不差。只是,如果我胜了你,同仁们会认为我以大欺小,胜之不武。”史济美摇了摇头,拒绝了李子荣的挑战。
“如果史兄拒绝我的挑战,同仁们会以为你胆怯,不敢应战呢。这样会影响你史兄的威名啊。”李子荣采用激将法刺激史济美道。
“看来我不得不应战了。怎么比?子荣小弟你划出道道来吧。”史济美朝李子荣抛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微笑。
“比格斗我当然不是你史兄的对手,况且也有伤和气。科长说了,特工总部的同仁都是一家,我们就来个文比,点到为止。”李子荣朝史济美回敬了一个模凌两可的笑容。
“文比是怎么个比法?难道要比试写文章吗?”史济美笑道。
“史兄大我十岁。二十岁的时候就毕业于南京中央军校,同一时间我还在山沟沟里搓泥丸。史兄进入党国中央组织部党务调查科也有一年时间了,破获多处共党地下联络站,成绩斐然,在特工总部威望甚高。跟你比试写文章,我哪里是你的对手?我连一封家信还写不好呢。”李子荣如数家珍地说出史济美辉煌的过往和成就,史济美并不觉得高兴,反而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子荣小弟认真研究过我的履历,而我却对你的情况一无所知。兵法有云:知已知彼,百战不殆;知已而不知彼,一胜一负;不知已不知彼,每战必殆。看来我赢的机率只有一半,或者更低。”史济美收起轻浮的笑脸,开始严肃起来。
“史兄你过谦了。史兄独创的‘三打一’盯梢绝活,神不知、鬼不觉,屡破中共中央特科巢穴,令共党分子防不胜防。小弟我今天想挑战你的盯梢绝活,以一天时间为限,起点从夫子庙出发,终点在特工总部。如果你们能在一天时间里,在任何地方抓到我,那就算我输。如果你们抓不到我,失去了我的行踪,那就算我赢。当然,你们三个我都认识,为了公平起见,你可以调三个或五个我不认识的陌生特工实施跟踪。上午八点开始,晚上八点结束。我们请顾教官和徐科长做裁判,你看可好?”李子荣说出挑战规则,史济美心头一喜,欣然应允。
“好!我答应你。不过,我还有个小小的提议。既然是挑战,胜出的一方应当有奖励。如果子荣小弟胜出,我把我南京夫子庙附近新购的一套房子送给你。如果你被我侥幸抓到了,你呢,也没啥财物,就把特工总部刚刚颁发给你的那枚奖章送给我。你看怎样?”史济美似乎稳操胜券,得意忘形地说道。
“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李子荣伸出手掌,与史济美击掌为定。
史济美独创的“三打一”盯梢绝活,即先由第一个特工跟踪目标,目标进入人多的地方,跟踪特工便靠近一些,以免失去目标的方向;目标进入人少的地方,跟踪特工就离目标远一点,以免被发现而让目标产生警觉。而一旦目标进入里弄或岔道,第一个实施跟踪的特工就只跟到里弄口或岔道口,然后派第二个陌生的特工接棒直接跟上目标;第二个特工跟踪了一段时间之后,由第三个特工接替第二个特工跟上,由此交替接棒跟踪,使目标很难发现自已已被跟踪。在确定目标的住址以后,便安排特工伪装找人或借口送东西上门查证。一旦查证属实,即招呼守候侦查的特工,一拥而上,一网打尽。史济美的这套“三打一”盯梢绝活屡试不爽,给中共中央特科造成了很大的麻烦和损失。
李子荣之所以敢挑战史济美的“三打一”盯梢绝活,基于史济美、王思成、林金生被关禁闭的三天时间,顾方城夹私货传授了李子荣化装、易容技巧。
史济美的飞扬跋扈,特工总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忌于徐恩曾和陈立夫、陈果夫对史济美的倚重,无人敢去触碰史济美的虎须。
史济美狗仗人势,仗着徐恩曾、双陈对他的厚爱,蒋介石对他的器重,将顾方城和一干中共叛徒从未放在眼里。为了杀杀史济美的嚣张气焰,打击史济美在特工总部的地位,顾方城决定以化装、易容术来破解史济美的“三打一”盯梢绝活。执行这一计划的最佳人选,莫过于自已亲信的后代李子荣。
经徐恩曾批示,挑战在三日后进行。时间虽然有点紧,但好在李子荣聪明绝顶,一点就透。
“苏俄特工学校传授的化装、易容术,不是女人画画眉毛、涂涂口红、打个眼影、抹几层粉那么简单。而是要把一张广为人知的脸,变成一张陌生的脸。不仅是五官,有时候连身材也要进行增高、降低、增胖、减肥等伪装。有时候连性别也要进行改变……”顾方城手把手,一点一滴向李子荣传授化装、易容术。
“啊?顾叔叔。我是男人,怎么能变成一个女人呀?就算变成了女人,认识我的人也会看出来的呀!”李子荣对化装、易容术能达到的效果感到不可思议。
“戴上假发,穿上旗袍,涂上口红,画个眼影,拎上小包,再穿上高跟鞋。通过外形上的改变,你就大概像一个女人了。但是,你要妆扮的是什么女人,角色定位非常重要。如果你是百乐门的舞女,那你走路的姿势就要扭动腰姿,越妩媚越传神。如果你是大家闺秀,那就要举止优雅、文静,像一个纤尘不染的女神……这些,都是可以通过化装或易容来实现的。”顾方城非常耐心地教导李子荣,把化装、易容理论和自已实操的心得,倾囊相授。
“顾叔叔!百乐门的舞女和南京城的大家闺秀我都没有见过,我怎么做才能像她们那样,达到神形兼备、以假乱真的地步呢?”李子荣有些疑惑地询问道。
“今天晚上我就带你去见识见识百乐门的舞女,看看她们到底长什么模样。至于大家闺秀嘛,等你以后发达了,自然有机会见到她们的。”顾方城担心李子荣在伪装实操时露出破绽,还是决定带李子荣去百乐门夜总会亲身体验。
六朝古都南京虽然是民国的首都,但与上海这样的国际化大都市比起来大不一样。上海是时尚的天堂,冒险家的乐园。而南京,是江南的格调,低调的奢华,灯红酒绿之下尽显深厚的文化底蕴。
南京长江路百乐门夜总会的舞女跟上海的大多数舞女也不一样。自古秦淮之地出佳丽,秦淮八艳名满天下,秦淮河畔美女如云……果然是名不虚传。她们妩媚而不妖艳,含蓄而不张扬。樱桃绣口,粉面含春,婀娜多姿,妙不可言。也许是因为临近夫子庙和总统府的缘故,声色场所都低调得那么高级。
顾方城是声色场的老手,阅女无数。上海、武汉、南京的舞女他都如数家珍。李子荣初涉大都市,好比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对一切都感到是那么新奇,那么亮眼。虽然他穿上了西装,打着领带,戴着礼帽,上嘴唇还贴上了一字胡须,却依然掩藏不住清澈的眼神和骨子里透露出来的青涩之气。虽然他比顾方城还高出一头,但脸上的稚嫩之气在腊黄油粉的掩盖之下也掩藏不了,高明的特工只需看上一眼,便能识破他的伪装。
“子荣!这里不比上海的夜总会,进入舞厅是要凭门票进入的。哪怕是达官贵人、政府高官也不例外。因为这里邻近总统府,是天子脚下,不管你地位多高,家底多厚,都不敢惊动蒋总统。因为在南京,不管是大街小巷,还是商场酒店,各个角落,不知道藏有多少暗探。否则,自已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现在给你一个任务,如何骗过门卫,让我们没有门票也能进入,就看你的本事了。但是有一点,不许偷别人的门票,也不许偷别人的钱包去购买门票。去吧!”顾方城与李子荣来到百乐门夜总会门口,交给李子荣一项坚巨的任务。
李子荣原本以为顾方城会自掏腰包请他这个心腹的儿子、得意门生去体验生活,却大错特错了,看来顾方城不是一般的扣门。史济美之所以能在特工总部呼风唤雨,除了他的实力和人缘之外,还有一点相当重要,那就是史济美非常大方,花钱也是大手大脚,经常请同仁和三教九流的闲杂人等去吃饭、下馆子,跟他们称兄道弟,拉拢关系,所以他的情报来源相当丰富。而顾方城之所以不得人心,除了他是中共叛徒的特殊身份之外,还有一点最为明显的就是,他对他的旧部和特工总部的同仁都非常的扣门,从来没有请他们吃过饭。
“不掏钱买票也就罢了,还不允许我在那些达官贵人身上发点小财,实在过于苛刻了些。不过,我小李海王天生胆大,搞两张门票,这点小事难不住我。”李子荣在心里嘀咕一通,点头转身而去。
李子荣直接来到四个虎背熊腰的门卫面前,亮了亮特工总部颁发的蓝色证件,压低音量向他们训话。
“刚才有两个身份可疑的共党分子来到百乐门夜总会大门口就消失不见了,你们看见了吗?”李子荣捏着嗓子低声而威严地询问道。
“进出我们夜总会的都是非富即贵的达官显贵,怎么可能有共党分子呢?这是不可能的。”一个门卫回应道。
“如果我们特工总部在你们夜总会抓到了共党可疑分子,你们就有通共之嫌,按条令,你们几个一律按同案犯处置。”李子荣对说话的门卫冷冷地说道。
“共党分子脸上又没有写着共党二字,我们怎么知道谁是共党分子呢?”另一个门卫颤抖着声音回应道。
“党国几十万大军连续两次围剿江西区区几万共军,却屡遭失利,大败而回。共党地下分子在国统区活动频繁,蒋委员长深恶痛绝,严令特工总部加紧盘查。快带我们进去搜捕。跑了共党可疑分子,你们就该关门回家了。”李子荣收起蓝色证件,将几个门卫严厉训斥一番,吓得他们赶紧打开大门,让李子荣进去。
李子荣朝顾方城招了招手,面露得意的神色。顾方城知道李子荣已得手,满意地点了点头,快速冲上台阶,跟李子荣一起进入舞厅。
来到舞池,顾方城正准备给李子荣物色一位入行多年舞步娴熟的舞女,却在不经意间,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在汉口法租界绣春楼充当诱饵的特工尹玉兰。
尹玉兰可能只是一个假名字。她为什么到南京来了呢?难道蔡梦源调到南京任职或者述职来了吗?不太可能。蔡梦源来南京不可能不惊动徐恩曾,也不可能回避他顾方城。那么,尹玉兰独自来南京,肯定是执行特殊任务来了。
蔡梦源抓捕顾方城立下大功,已升职武汉市警察局副局长。蔡梦源为了自已的政治前途,没有跟他的追随者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女间谍尹玉兰结婚,而是在自已的老家江西省萍乡市芦溪县,娶了一位大家闺秀为妻。
“子荣!伯伯再交给你一个任务。去搞定那个身材苗条、个子高挑、长着漂亮瓜子脸蛋的头牌舞女。她原来的名字叫尹玉兰,来自苏州,是大户人家的独生女。你要弄清楚她的真实身份,试探一下她,看她认不认识武汉市警察局蔡梦源副局长,并弄明白她离开蔡梦源副局长做舞女的动机……”顾方城指了指正在与客人跳舞的尹玉兰,给李子荣下达了新的任务。
李子荣头皮有些发麻,对于初出茅庐的他来说,调查一个头牌舞女的背景确实有点免为其难。他正式参加特工培训也才仅仅几天时间,但为了学到顾方城的一身本事,他不得不答应。
与头牌舞女尹玉兰舞得正欢的客人大约四十多岁,身材有些发福,手指上戴着三个绿宝石戒子,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非富即贵的大亨级人物。大亨的一只手握着尹玉兰的纤纤玉手,另一只手则紧紧地搂着尹玉兰的腰。尹玉兰的上半身几乎贴在大亨的胸脯上,被大亨半搂着在舞池拖行。
李子荣在舞池穿梭,游走于舞女与舞客之间。一圈下来,他已从舞客身上顺来一包大连珠香烟和一个打火机。李子荣在人烟稀少之处点燃两支香烟,藏在袖口里,然后再次进入舞池。
搂住尹玉兰的大亨,他的口袋莫明其妙着火了,衣服里面也冒出了青烟。
大亨于慌乱中放开了尹玉兰的手和腰,脱掉衣服灭火,样子狼狈之极。
李子荣顺势握住尹玉兰的手,带着她在舞池里转动起来。
“小弟弟!好手段。”尹玉兰主动贴紧李子荣的身子,用手指不断地扣着李子荣的手心,令李子荣面红耳赤,手足无措。
“姐姐叫什么名字呀?从哪来呀?”李子荣小心谨慎地探问道。
“呵呵!你是调查户籍的警察呀还是媒婆呀?你打听姐姐的来历想干啥呀?难道你喜欢姐姐,想把姐姐娶回家做老婆么?”尹玉兰“呵呵”一笑,主动地带着李子荣舞到舞池中央,把头靠在李子荣肩上,在他耳边轻声地戏谑道。
“姐姐一个人在南京不孤单吗?蔡局长近来可好?”李子荣轻声询问道。
“你是谁?你是戴笠的人吗?”尹玉兰突然抬起头来,警惕地反问道。
“我是谁不重要。姐姐是谁才重要!”李子荣继续试探道。
“请你带话给蔡局长,尹玉兰祝贺他步步高升,飞黄腾达!也祝他新婚快乐!夫唱妇随,白头偕老!”尹玉兰停下舞步,抬起头,瞪着李子荣的眼睛正色道。
“姐姐!我、我不是……”李子荣不敢看尹玉兰的脸,急忙解释。
尹玉兰突然推开李子荣,穿过舞池来到小酒桌旁,点了一瓶白兰地。服务生用酒盘托着,放在桌子上。尹玉兰倒了一杯白兰地,一口气饮下喉,又倒上一杯。
“姐姐!酒可不能这么喝。”李子荣来到尹玉兰身边,按住她的手阻止道。
“来!陪姐姐喝一杯。”尹玉兰抓起李子荣的手,将酒杯递到李子荣的嘴边。
李子荣用嘴唇叼着酒杯,一仰脖子,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好!爽快!”尹玉兰抓起酒瓶,对着瓶口,大口喝了起来。李子荣想要来夺尹玉兰手中的酒瓶,尹玉兰侧过身子,躲开李子荣的手,将瓶中的酒喝了大半。
“姐姐!你喝醉了。”李子荣转到尹玉兰身后,抢下酒瓶,放在桌上。
尹玉兰倒在李子荣的怀里,泪流满面,一边哭一边笑。“好弟弟!姐姐出丑了。送姐姐回家吧。”尹玉兰紧紧抱着李子荣的手臂,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舞池里搂着舞女舞得正酣的顾方城,默默地注视着李子荣和尹玉兰。
李子荣朝顾方城的方向看了看,请示行动指令。顾方城点了点头,回了一个默许的眼神,便搂着舞女,舞到舞池一角去了。
李子荣脱下上衣,披在尹玉兰肩上。然后,扶着尹玉兰的腰,向门外走去。
门卫前来开门。李子荣扶着尹玉兰上了一辆黄包车。尹玉兰似醉非醉地拉着李子荣的胳膊,让他坐在自已旁边。黄包车调了个头,消失在霓虹闪烁的夜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