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镇供销社的售货员早就通过周学园的穿着和言谈举止“确定”了他的身份。
一个外地人。
一个外地文化人。
这样一个人怎么跟李铁锤主任挂上关系呢？
所有售货员都来了兴致。
毕竟在清水镇供销社里，李铁锤这个主任就是个谜一样的人物。
他先是三两下就收拾了原来的两个副主任和那帮子中层领导，还开除了一大批临时工和售货员。
清水镇供销社整体架构被改变，原有的业务陷入停滞之中。
所有人都以为李铁锤撑不了多久。
但是。
随后发生的事情却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
李铁锤抛下了供销社的原本的业务，整天跟着一帮子山货贩子到处奔波，竟然靠着真的搞来了一大批山货。
看到山货被运到供销社的时候，那些售货员还没在意。
这玩意又不值什么钱，放在供销社里也是占地方。
但是很快他们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本地的人对山货确实没有兴趣，那些外地来的人却像是见到了宝贝。
原本三文不值二文的山货，竟然能卖上高价。
更重要的是，供销社柜台里的山货只是一小部分，听说山货贸易公司那边已经打通了南方七八个城市的销售网络，开始租用清水火车站的运货列车运输货物了。
靠着山货生意，清水镇供销社二十多年第一次实现了扭亏为盈，除了上交给供销总社两万块的利润外，还补齐了供销社以前欠下的职工工资，供销社的职工们也第一次拿到了奖金。
“同志，你找我们李主任有什么事情啊？”一个售货员凑过来，一脸吃瓜相。
周学园有了京城大学那边的教训，没有说出真实来意：“我是《收获》期刊的编辑，有点公事需要跟李主任谈，他在办公室吗？”
“不在，不过我知道他在哪里。”售货员喊来了一个保卫干事，请保卫干事带周学园去见李铁锤。
等两人离开，售货员们凑在一块小声嘀咕。
“《收获》期刊是个啥玩意？”
“好像是文学杂志吧，我侄女在新华书店工作，我曾听她提起过。”
“这事儿就怪了哈，李主任怎么跟文学杂志扯上关系了？”
此时，值守仓库的强子在听完保卫干事介绍了周学园的身份后，也陷入了同样的疑惑中。
“大哥怎么跟你们杂志社扯上了关系？”强子说着话，上下打量周学园，那意思很明显，你小子不是来偷我们仓库里的山货的吧？
周学园哭笑不得，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毕竟他缺少跟强子这种人打交道的经验。
好在山货贸易公司的周婕跟火车站方面结算了运费，蹬着自行车晃晃悠悠从外面走过来。
她看到周学园一身文化人的打扮，却被强子为难，感到有点奇怪。
“张队长，这人是怎么回事？”
听到周婕喊自己队长，强子微微挺起了胸膛，心中有些骄傲。
自打山货商贸公司向羊城发了第一批货后，李铁锤就决定将山货贸易公司进行正规化运营。
大军担任副经理，周二道是采购部部长，剩下的那几个小兄弟有些担任物资运输专员，有些担任采购专员。
强子因为办事儿认真，特别能打，被赋予了保安队长的职责。
强子在街头上混了十几年，虽然平日里看上呜呜咋咋的，十分威风。
但是，他也清楚，自己在外人眼里面，只不过是一只癞皮狗。
现在竟然摇身一变，成了正规单位的保卫队队长，岂能不骄傲。
“周姐，事情是这样的....”强子把自己的怀疑讲了出来：“咱们大哥....不，是李主任，他怎么可能跟杂志社扯上关系，这人肯定是来踩点的，想要偷咱们的山货。昨天二道他们刚运回来两千多斤山蘑菇，价值好大几千块呢。”
“强子，别着急，先把事情搞清楚再说。”周婕一边安抚住强子，一边冲着周学园笑了笑：“同志，你带工作证和介绍信了吧？”
“带了，带了。”周学园刚才还真被强子吓住了，听到这话才醒悟过来。
他连忙从兜里取出证件递过去。
周婕检查了一遍证件，见没有什么问题，便笑了笑：“我们李主任正在仓库里面，你跟我来吧。”
“诶，好。”
就这样，周学园跟着周婕进到了仓库里。
在十几年后，已经成为全国知名编辑、文学评论家的周学园，在自己的自传里，回忆起这次会面，用了一个词语来形容——不可思议。
此时一辆嘎斯大卡车正停靠在仓库门口，几个光着膀子的彪然大汉，扛着麻袋往卡车上装货物。
周学园看到一个年轻人坐在椅子旁点数，眼睛一亮，走过去笑着说道：“李主任，找到您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周婕拦住了周学园：“同志，这位是我们仓库里的保管员，那位才是李主任。”
“李主任，有人找你！”
顺着周婕手指的方向看去，周学园看到了一个光着膀子的彪然大汉正将麻袋轻松的撂到卡车上，他轻松的样子，让那麻袋有种自己变成棉花的委屈。
“这，这就是你们的主任李铁锤？”周学园感觉自己好像找错人了。
“是啊。”
周学园倒吸口凉气：“还真是个社员！”
就这样，周学园终于跟李铁锤见面了。
双方各自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后，周学园直接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李铁锤让周婕倒上茶水，一边喝着一边问道：“这么说，我的那本小说，等下一期能刊登在你们《收获》上？”
“没错，现在版面已经确定了，主编准备专门为这本小说做序，所以我来听听你的意见。”
这种好事儿，咱们李铁锤自然不会拒绝。
“那太好了，不过这稿费怎么计算？”
“按照国家出版局通知全国发放稿酬的标准是每千字是3元，不过我们《收获》期刊的发行量比较大，可以出到千字10块的价格，当然了多出的3元是以补贴的方式发放的。”周学园有些骄傲的说道。
他又帮李铁锤计算了下，说道：“你那本《活着》一共有13.2万字，能够获得132块钱。”
此话一出，旁边看热闹的周婕和大军都忍不住啧啧两声。
他们虽然不知道李铁锤什么时候写了文章，但是这132块钱已经算是巨款了。
“价格确实不低了....”李铁锤沉吟片刻，笑了笑：“不过我有个提议。13.2万字的小说算是长篇小说了，如果放在同一期杂志上，有可能让读者审美疲劳，所以我提议，应该分成三期开刊登这部小说。”
听到这个，周学园的眼睛顿时亮了。
“连载小说对读者有天然的吸引力，如果这部小说火爆的话，那么以后几期的销量就不用担心了，这倒是个好办法。”
至于连载的模式，周学园并不担心违规，毕竟在解放前已经出现了连载小说，港城那边的报纸也有连载小说。
“您放心，我一定会把您的意见转告给主编。”
聊完正事，周学园又拉起了闲话。
得知周学园竟然是京城大学的毕业生，李铁锤对他的观感顿时好了不少。
毕竟他跟周学园也算是半个校友了。
有了这层关系，两人聊得非常开心。
周学园见时机差不多了，说出了自己的目的：“铁锤同志，按照编辑社的惯例，像您这种水平的作家，都会配备一个编辑，一来是方便修稿，二来是能够投稿也方便一些。”
周学园还是第一次拉关系，脸色竟然微微红了起来。
李铁锤哪能不明白他的心意，笑道：“老周啊，从今之后，我的编辑就是你了。”
“真的？！”周学园没想到事情竟然会如此简单。
“当然。”
李铁锤站起身，指了指那些山蘑菇，说道：“老周，这玩意可是好东西，滋阴壮阳，小孩子吃了聪明，年轻人吃了跑得快，老年人吃了一口气上五楼不大喘气。自己用可以，送礼也可以，怎么样，要不要来个百八十斤的。咱们是自己人，我给你算便宜一点。”
周学园：“........”
半个小时后，周学园看着身边的一麻袋山蘑菇，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刚才怎么就答应买了这么多山蘑菇呢？
关键是....他压根不喜欢吃这玩意啊！
再说了，火车如此拥挤，他该怎么把这一大麻袋山蘑菇带上火车。
“周编辑是吧，我是李铁锤的朋友，来来，我派人把你送到宿营车里，宿营车都是卧铺，等会你上了车，跟刘车长补一张卧铺票就可以了。”
此时一个身穿铁道制服的中年领导带着两个乘务员走了过来。
卧铺....这年月可是处级领导才有资格乘坐的，周学园看着那两个乘务员把麻袋抬上宿营车，中年领导跟车长小声交代什么。
他瞬间觉得这些山蘑菇好像挺划算的。
周学园离开后，周婕和大军等几人围住了李铁锤。
“大哥，你真发表小说了？”
“《收获》好像挺有名的哈，大哥，你现在是大作家了。”
“少扯这个。”李铁锤让周婕从仓库里拉出一张黑板，把粉笔抵到大军子几人面前：“山货贸易公司扫盲班开课了，现在你们把昨天学的几个字默写出来。”
闻言，大军子几人的脸色难看起来。
自打山货贸易公司成立后，李铁锤就成立了一个扫盲班，专门教这帮山货贩子写字。
别看这帮山货贩子算账挺厉害，学写字却跟要了他们的命差不多，那复杂的方块仿佛是世界上最难得的问题。
另外，李铁锤这个老师实在是太严格了，要是写错了字，是真打啊，很疼的。
周婕捂着嘴笑，作为山货贸易公司内学历扛把子，她最享受的时光就是这一刻。
教学工作进行到了傍晚，一共有三个学员挨了教鞭。
李铁锤骑上自行车正准备离开山货贸易公司，便接到了来自京城机械厂的电话。
听着电话内柳宗山的声音，李铁锤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铁锤，你供销社那边的工作完成得怎么样了？”柳宗山又重复了一遍，李铁锤才说话。
“差不多了，我已经提交了报告，估计很快就能得到总社的批复。”
柳宗山也搞不清楚李铁锤目前在干什么事情，听到这话，松口气说道：“等你那边忙完了，赶紧回厂里面一趟，咱们现在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您放心，我尽快。”
老丈人求援，李铁锤自然是一口答应下来。
此时已经是晚上八点钟了。
京城供销总社，主任办公室内却亮着灯。
梁主任将那份报告递给章副主任：“老章，这是铁锤同志昨天派人送来的，你看看吧。”
章副主任接过报告，只是看了两眼，脸色就微微发生了变化。
“铁锤同志这是又要搞大事儿啊！”
梁主任点上根烟，笑着说道：“当初咱们把铁锤送到清水镇供销社，不就是让他干大事儿吗。”
章副主任尴尬的笑了笑。
当初两人确实是报了私心，但是这种事儿，能当面说出来吗？
“梁主任，您对爱国同志的意见怎么看？”
“当然是大力支持了！”梁主任站起身，整了整衣领子，说道：“老章啊，这也许是咱们供销总社的一个好机会，如果真能按照爱国同志的意见执行的话，咱们这次也许能打个翻身仗。”
“可是这次爱国同志比上次走得更远，我怕老张他们....”章副主任没有说下去，梁主任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个集体内，因为利益、观念等因素，不可能会抱成团，往往会分成几个小团体。
上次李铁锤搞出的水电料商店确实是帮着供销总社解决了资金匮乏的问题，但是对于某些小团体来说，并没有任何好处。
他们此时已经抱成了团。
只是因为梁主任的大力支持，再加上水电料商店确实干出了成绩，所以才没有发难。
现在李铁锤的新提议如此大胆，那帮人是绝对不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梁主任想到这里，点点头说道：“老章啊，要想干一番事业，就不能畏首畏尾。铁锤同志已经完成了他的任务，现在轮到咱们上战场了。”
昏黄的灯光洒落在他满头白发上，映出点点金色光彩。
章副主任重重点头：“梁主任，咱们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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