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那天,烟霞街的桌球俱乐部原本平静如常,快中午的时候,来了几个熟客,玩了一会儿桌球,就兴致缺缺地歇了,嚷嚷着没意思,要到后面院子里喝茶。他给他们在后院布置好,茶水上足,便又去了前边招呼生意。期间,他去卫生间,隔着窗口,看见那几个人凑在一起,似乎在吸什么东西。他懂了,喝茶是假,他们的目的就是这个。之前有个熟客也曾经想拉他下水来着,他没答应,为此还被那人笑话,说他是老鼠胆子。
他想去劝他们走,可又迈不开腿,都是街里街坊的,生意还全指着他们呢,再说,聚在他这里吸粉是第一次,总要给个面子,以后篱笆扎严点,防着就是了。
他怕前边的客人发现后院的动静,就悄悄过去,把通向院子的大铁门锁上了,随他们折腾去,反正就这一次,别被发现就好。
可后来的事,就不是他能预料的了。那几人中间,有一个年龄大一些,吸粉时间最长的,突然口吐白沫倒在地上,其馀的人都慌了,去开门,却发现大门是锁上的,这一下可要了命,他们疯狂地砸门敲锁,等庚哥听到声音,打开大门的时候,地上那人已经没了呼吸。
前边打球的客人顺着声音也到了后院,那几个人见势不好,立刻四处逃窜,跑之前朝桌子上乱抢了一阵,导致没有来得及吸完的白粉洒了一地,真是锥心刺骨般的抢眼。这下有嘴也说不清了,庚哥慌得一批,拼了命总算拉住了其中两个人,然后向客人们解释自己是不知情的,跟这几个人没有关系。
可那些人哪是好就范的,有一个人先喊起来,一口咬定是庚哥特意容留他们在这里吸粉,另一个人也嚷嚷起来,说是啊是啊,还备了茶水,服务好贴心,不就是为了从中抽成。混乱中,他听见有人在报警,他的大脑顿时像扔进去一个烟雾弹一样,在最后一片清明被点燃之后,他松开那两个人,推开围观的人群,疯也似地跑出去,逃离了烟霞街。
“为什么要跑,为什么不跟警察说明白?”小燃的脑袋无力地靠在布满尘土的墙壁上,她觉得心快要死了。
“说不明白。最后那两个人落网了,但是跑了三个,我有个兄弟去打听了,他们在里面咬得很死,说是我提供的地方吸粉,怕被人发现,又锁上了门,这才把一个人耽误死了。这里面,除了我没有故意提供地方吸粉之外,其它的都是事实,那还怎么跟警察说,能说明白 ”
“所以呢,被抓到会怎么判?”
“涉毒是大罪,后半辈子恐怕就交代进去了。”他打了个冷噤,“甚至,也可能判死刑吧。”
废墟滑入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一会儿,突然有了一点声音,虽然是轻盈的脚步声,也足以让他们心惊肉跳,他条件反射似地站起来,打算跑,却在微弱的光线下看清了来者的面目,只是一只流浪的三花猫,它看了看惊恐万状的两人,喵呜一声,不屑地迈着步子款款而去。庚哥无力地坐下来,命运无常,他居然变成了一个穷途末路的人。
“怎么办,我们怎么办?”小燃这次真的傻掉了。
庚哥哆嗦着,从身上摸出一个东西,朝她递过来,“这把钥匙,你好好收着,找个安全的时候尽快去把东西取出来,你会有办法的。”
“什么东西?”
庚哥不说话,把脑袋抵在小燃的脖颈里,他蹭啊蹭,仿佛那点温热的女香是他人生的最后一点贪恋,直到凉凉的东西顺着脸颊滑落下来,他才决然地直起身,擦了把脸,“我恐怕是回不来了,要真是回不来,你就嫁个好人家。”
“你闭嘴!我不准你这么说!”小燃的眼泪滚落下来,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哭过了。
“你放心,我已经让人放出风,说我逃到北海去了,暂时不会再有人来找你的麻烦,如果有,你就大胆报警。”
小燃点点头,给他说了黑胖子的事,庚哥对所谓的合夥人嗤之以鼻,不过是几个趁火打劫的人而已,当初投的一点钱,早就收回几十倍的好处了,人心不足蛇吞象,摊上事儿又墙倒众人推,大概就是这样的嘴脸吧。
她摸了摸他的头,短发如刺般扎手,他笑着把头抵过来,犹如一只羔羊。虽然他比她大了好几岁,可心里面却像是反着呢,他对她的依恋显然更多一些。
“走吧,趁着现在安静,能跑多远跑多远。”她淡淡地笑着说。
“好。你别忘了我。”
“不,我要忘了你,你也要忘了我,这样我们才能都好好地活下去。”
他咬了咬牙,惨淡地一笑,“好。”
他站起身,小燃再一次地扑进他的怀里,他用力,直到胳膊上青筋暴起,直到她快要融进自己的胸腔,直到怀里的人把无声的抽噎再慢慢地咽回去,他才猝然松开,穿过黑暗,头也不回地离去。
那把钥匙,是澡堂的,男澡堂。小燃买了一把电动理发器,利索地给自己剃了短发,——像他那样短,摸了摸,也是刺一般的扎手。
真正要做的事,神明都不能告诉。
她胡乱给孟莹光编了个理由,短发这件事就应付过去了,然后换上一套中性款式的t恤和运动裤,戴上棒球帽,从外形上,就像一个身量没有发育成熟的男孩。她找到那家澡堂,买了票,目不斜视地走进去。咸湿的味道像海浪一样翻涌过来,她低着头,可以不看男人的脸,却躲不过去馀光里无数个晃来晃去的男性屁股,有的强壮如牛,有的干瘪如草,有的肥肉折成几层,尽情下垂,跟地球引力愉快地言和,有的柔和得快要没有线条,如果不正面相向,几乎安能辨我是雄雌。
她找到了那个储衣柜,在二楼,最偏僻的角落。打开,里面只有一个黑色的袋子,她拿出袋子离开,前后不到十分钟。
一直回到了住处,她才松懈下来。拉链拉开,里面的东西让她吓了一跳,粉红色的,一扎一扎,码得整整齐齐,一共三十捆。
小燃木然地抱着这一堆钞票,突然想哭,她的人生中从未摸到过这么多钱。他走了,钱却给了她,是让她保管,还是让她花掉,好好享受生活?他这么爱她?
她原先不知道他的爱是怎样的,也不想去穷根究底,现在有了这些钱,大概知道了。她有些懊恼,早知如此,过去就应该对他更好一点。她什么都没有为他做,怎么当得起这样的回报?
她把钱分成几部分,一一裹起来收好。流年似水长,总得有个依靠,要么钱在,要么人在。
说实话,玉锦顶不习惯在纪寒铮家住着的感觉。这么多年,她一个人自在惯了,两个人住到一起,她总疑心自己会又一次被套上贤妻的角色光环。虽然不情愿,可有什么办法呢,他工作忙,即便回来,也总是晚上十点之后,总不能自己什么都不干,等男人忙了一天,带着风尘和疲惫回来拾掇家务吧?
而且,纪寒铮现在已经张口闭口都是“老婆”了。老婆,我水杯在哪儿?老婆,我今天穿什么衬衣?老婆,老婆……
好烦啊。她拿着鸡毛掸子掸书架上的微尘,然后看到了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嘴巴是嘟着的,可眼睛却弯弯的,像农历初一的月亮,这是一幅真生气的样子吗?
没出息,真没出息。她拍拍自己的脸,把最上面的一排线装书拿出来,这是一套年代久远的书,封面的一角已经微微磨损,她找来软布,细细地擦。
拿到第三本的时候,书页中掉出来几张照片。她捡起来,照片有些发黄,是一个青春少女和一个少年的合影,从拍摄的角度和相纸的版式看,像是很久之前街头流行的那种自拍机拍出的产物。
照片上,女孩正对着镜头微笑,男孩没有看镜头,他的心思全在女孩身上,目光痴痴的,有两张则是他在吻她的侧脸,不同的角度,照了四五张。
宽脸方腮,浓眉,很容易看出,男孩就是少年时的纪寒铮,玉锦惊叹他过去居然会这么瘦,下颌骨如刀叉掠过般棱角分明,头发如青葱,根根竖起,脸上蒙着一层不谙世事的呆气,远没有现在这样自信,洒脱不羁。
她又端详女孩,说实在话,算不上美丽,微胖的身材,中短发,长圆脸,五官毫无特点,放在人群中,可能随时会被淹没,值得称道的地方是,她琥珀色的眼眸里盛满了笑意,娇憨而明艳,肢体动作放松舒展,不像纪寒铮那样拘谨,隐隐透出一份家境殷实的骄傲和自信。她和纪寒铮紧挨在一起,脸上都写满了求仁得仁,哦不,是求“人”得“人”后的满足。
照片当然不会说话,可好像又什么都说了,那一对热恋中的小情侣,眼底风光凝成灰烬,多年以后也仍然具有杀伤力。
玉锦原样不动地把照片放回去,她不知道纪寒铮把照片夹在这里干嘛,北方那么遥远,是特意带来的吗?为了致终将逝去的青春,还是无法忘却的记忆?
两天后,纪寒铮从外地回来。玉锦若无其事地忙乎着,终於寻着了个机会,“给你整理书柜,发现几张老照片,那是你啊?”
纪寒铮仿佛失忆似地停顿一会儿,才想起来,“哦哦,不太像是吧。那时候瘦得很。”
“是啊,像个芦柴棒。”
纪寒铮失笑,“没那么夸张吧,不过,比现在瘦二三十斤呢。”
他说完,朝沙发上一倒,去玩手机,一款麻将游戏,音效声劈里啪啦响起来,热闹无比。
玉锦在沙发的另一头坐了,过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用脚碰了碰他,“那是她?”
纪寒铮半晌反应过来,“谁?”
“你前妻。”
“嗯。”
“挺漂亮的。”玉锦说。
“一般吧。”说话间,他又胡了一局。
玉锦受不了这样的节奏,把他拉起来,“我奇怪照片怎么会在这儿,你专门带过来的?”
“怎么可能?我喜欢受虐?”纪寒铮有点不屑。
“所以呢,它自己坐飞机还是搭轮船来的?”
“别闹,都多久之前的事了。”说完又往后倒。
玉锦拉着他的衣服不丢,“不行,你起来,说完才能玩。”
纪寒铮有点生无可恋,重新坐好,费力地想着,“好像是那年来的时候,夹在一堆证件里带过来的吧,我都没在意,后来才发现。”
“这么说,不是重要的东西啊?那我把它扔了吧? ”玉锦笑眯眯地。
纪寒铮白了她一眼,“扔吧,扔到大海里喂鱼去。”
“你翻我白眼干嘛,人家就是随口说说,谁要动你那些东西了。”玉锦啐了他一口,去阳台上悉心摆弄新买的一盆植物。
过了片刻,纪寒铮过来,从后面环住了她的腰,“我就是觉得吧,陈谷子烂麻的事,提起来干嘛,你在我心里可不是个小心眼儿。”
“那你看错了,我还真是。”玉锦把他手撩开,回头一笑。
纪先生不咸不淡地在家里吃了两顿饭,项目上有电话打过来,他对玉锦说:“走了哈。”
“走吧。”玉锦在电脑前写一份策划书,没有擡头。
他慢索索地换好衣服,拿上手包,然后过来在她的脸颊上轻轻一吻,“我争取早点回来。”
“好。”玉锦点头,目送他出门。门关上的瞬间,风从门缝里溜进来,凉丝丝的。</p>